神宫琉璃指尖的微凉触感还残留在我小指上。电车摇晃,暮色街景模糊退去,脑中只剩图书室里她低垂的睫毛、染红的侧脸和盛满笑意的眼眸,心鼓胀着陌生的甜蜜。
“直人君……明天见?”检票口前,她声音带着眷恋。
“嗯!明、明天见!”我笨拙拔高的回应引来侧目,脸颊发烫,仍努力回以笑容,直到她消失在人流中。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夕阳彻底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只留下边缘一抹黯淡的橘红,很快也被靛蓝色的夜幕吞噬。
街灯次第亮起,在柏油路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圈。我住的这片街区,是那种典型的老旧住宅区,低矮的公寓楼外墙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底色。
路灯间隔很远,光线也黯淡,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人行道。空气里混杂着附近居酒屋飘出的油烟味、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垃圾堆放点的酸腐味。
走到自家那栋格外破旧的公寓楼下,抬头望去。整栋楼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夜色里,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扇透出微弱的灯光,显得格外冷清。生锈的铁门把手冰冷刺骨,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年灰尘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身上残留的、属于琉璃的那点清新皂香。
玄关狭窄而幽暗,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在我用力跺了两下脚后,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晕。我弯腰换鞋,廉价塑料拖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了上来。这寒意仿佛带着某种预兆,让方才还鼓胀着甜蜜的心房,突兀地空了一下。
就在我直起身,准备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时——
叮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这过分寂静的、狭小的空间里,这声音简直像警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也狠狠撞在我毫无防备的心脏上。惊得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谁?这种时候?
“喂?喂?”
“直人?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但背景音异常嘈杂,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机场广播提示音,还有人群嗡嗡的交谈声。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种……奇怪的、努力维持平静的紧绷感。
“爸?”我松了口气,随即又提起,“你在机场?又要出差?”
“嗯……对,是在机场。”他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在电流的噪音中显得格外漫长,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直人啊……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那种刻意营造的平静几乎要绷不住了。
“什么事?”我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冷的塑料硌得指节生疼。
“……爸再婚了。”
“……”
空气仿佛凝固了。听筒里机场的广播声、人声鼎沸的背景噪音,瞬间被无限放大,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父亲那六个字在脑海里反复轰鸣,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耳膜上。
再婚?
那个自从母亲离开后,就把自己埋进工作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连家里电话都很少打的男人?再婚了?
我像个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僵立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玄关那盏昏黄的声控灯大概感应不到我的动作,啪嗒一声熄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我,只有听筒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和父亲的声音。
“对方叫亚子,人很好……她有个女儿,叫白羽。”父亲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加快,像是急于把话说完,“跟你一样,也是高中二年级。”
“她……”父亲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白羽她……今天就会搬过来,行李应该随后就到。钥匙我已经留给她了。”
搬过来?今天?我猛地抬头,视线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徒劳地扫视着这个狭小得连转身都困难的客厅。六叠大小的空间,除了我自己的小卧室,就只有父亲那间同样狭窄、堆满杂物和旧衣服的房间。一个陌生的同龄女生?住进来?就我们两个?
“等等!爸!你开玩笑的吧?”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让她住哪里?你那个房间?我——”
“直人,听我说完!”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瞬间压过了我的质问,“我和亚子,我们……我们得立刻去美国。她那边有急事,我的工作项目也突然提前了……时间很紧,一年,至少一年!”
一年?!
我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父亲和新婚妻子要去美国……一年?留下我……和一个今天就要搬进来的、完全陌生的、同龄的继妹……在这个鸽子笼一样的老旧公寓里……独处一年?
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这算什么?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吗?
“爸!这太离谱了!我根本不认识她!这地方这么小!我们……”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直人!”父亲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我知道……这很突然,对你很不公平。但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机票就在手上。亚子阿姨很担心白羽,她一个人……总之,你们都是同龄人,好好相处!白羽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生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妹妹!”
“妹妹”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耳朵。照顾?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妹妹”?
“爸!你至少……”我徒劳地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抱歉!直人!广播在催登机了!先挂了!到了那边再联系你!记住!好好相处!嘟——嘟——嘟——”
忙音冷酷而急促地响起,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紧绷的神经。我像个傻子一样,僵硬地握着早已没有声音的听筒,站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机场广播的余音、父亲最后那句仓促的“好好相处”,还在空荡荡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和脚下水泥地的寒意一起,渗透进四肢百骸。
被抛弃了。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把听筒拍回座机底座。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好好相处?照顾妹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荒谬感在胸腔里翻腾。我按亮了客厅惨白的荧光灯。刺眼的光线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将角落里堆积的杂物、墙壁上剥落的墙纸、还有父亲那扇紧闭的房门,都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得我心里的荒凉无所遁形。
还能怎么办?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父亲卧室的门前。拧开门把手,一股混合着樟脑丸、灰尘和淡淡烟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堆满了杂物,旧书、工具箱、落满灰尘的旧模型盒子,还有那张单人床上,盖着一块巨大的、边缘已经发黄的白色防尘布。
要收拾出来给那个叫“白羽”的陌生女孩住。
我盯着那块防尘布,像盯着一个巨大的讽刺。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图书室里,琉璃指尖微凉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算了。
我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憋闷,走上前,一把掀开了那块巨大的防尘布!
哗啦——
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灰尘如同灰色的烟雾,猛地腾空而起,在惨白的灯光下疯狂舞动。无数细小的颗粒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我狼狈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这片呛人的烟尘。
就在我被灰尘呛得头晕眼花、视野模糊的时候——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咳嗽声和飞舞的尘埃,清晰地响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凝固。
谁?这种时候?
难道是……?
我慢吞吞出了父亲的房间,走向玄关!
手指因为紧张微微颤抖,好几次才摸到冰冷的门锁。慢慢拧开!
“谁啊——”
后面的话,彻底僵死在了脸上。
门外的声控灯,大概是被我开门的动静惊动,恰好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惨白的光线,如同舞台的追光灯,精准地打在门外站着的那个身影上。
少女。
穿着剪裁合体的、不知名校服,勾勒出纤细而挺拔的身姿。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垂落,发梢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微微仰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灯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
那弧度……
那鼻梁……
那嘴唇的形状……
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细腻的肌肤……
——分毫不差,正是神宫琉璃!
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逻辑、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彻底熔断!空白!一片灼热的空白!
狂喜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蛋,硬生生冻成了冰雕!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陌生女声,清晰地刺入我一片混乱的大脑:
“初次见面,哥哥。”
她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却疏离。
“我叫神宫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