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解剖室,福尔马林的气味像一层透明的冰,裹着林默的脚踝往上爬。
他蹲在解剖台旁,白大褂的下摆蹭过地面的消毒水痕迹,留下一道浅淡的印子。解剖台上躺着一具刚送来的无名尸,男性,三十岁上下,死于过量注射某种神经毒素——法医的初步结论写在旁边的记录板上,字迹被凌晨的湿气洇得有些模糊。
但林默的视线没落在记录板上。
他盯着尸体的头顶。那里悬浮着一串淡蓝色的数字,像手机信号格一样微微跳动:00:00:00。
三小时前,这串数字还是03:17:42。
“林默,别碰标本。”助教老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他手里捏着一个保温杯,水汽从杯口溢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林默看见那些水珠的表面也有数字,00:00:05,代表它们五秒后就会落地。
林默猛地收回手,指尖的麻痒感还没散去。刚才他的指腹离尸体的手腕只有半厘米,就在那一瞬间,尸体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而那串03:17:42的数字,像被人摁了暂停键,定格了整整两秒。
“发什么呆?”老王走过来,用保温杯敲了敲解剖台的边缘,“这具尸体的肌肉组织很特殊,神经反应比一般尸体活跃,适合做肌肉解剖示范。赶紧准备工具,七点有学生来上课。”
林默点点头,转身走向器械台。金属托盘里的手术刀、镊子、止血钳整齐排列,每一件器械的柄上都飘着淡蓝色的数字——0587:23:11,那是这些工具彻底锈蚀前的“寿命”。
他拿起一把手术刀,刀刃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刀刃上的数字是0001:05:30,意味着再过一小时零五分三十秒,这把刀会在切割时突然崩口。
这种“看见”,从他十岁那年就开始了。
那年外婆在医院去世,他在太平间外等舅舅,无意间看见外婆的头顶飘着00:05:21。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那串数字像冰锥,扎得眼睛生疼。五分钟二十一秒后,护士从太平间走出来,对舅舅摇了摇头。
也是那天,他在太平间门口捡到了一张卡牌。黑色的牌面,烫金的纹路,画着一个裹着红袍的骷髅,骑在白马上,马蹄下踩着一个垂死的国王,旁边有孕妇和孩子在祈祷。牌的右下角用花体字写着一个词:Death(死神)。
这张牌被他藏在抽屉最深处,用一个铁盒子锁着。十二年了,无论搬家多少次,他都带着它。就像无论换多少地方,那些该死的数字总会如影随形——公交车的轮胎上有125:18:40,意味着五个月后会爆胎;街角的梧桐树有092:00:00,代表九十天后会被台风拦腰折断;甚至连他自己的手腕上,都有一串缓慢减少的数字,7300:22:15,按这个速度,他能活到四十二岁。
“咔哒。”
器械台突然轻微晃动了一下。林默抬头,看见解剖台上的尸体动了。不是手指抽搐,是肩膀微微耸动,像在呼吸。
他的心脏猛地缩紧。
尸体头顶的00:00:00突然闪烁起来,像接触不良的灯泡。紧接着,那串数字开始倒跳:00:00:01,00:00:02……一直跳到00:00:10,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尸体的胸腔起伏了一下,真的像是吸进了一口气。
林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起十二年前外婆去世的那个早上,太平间的铁门突然自己关上,夹破了他的手腕,血流在地面上,映出外婆头顶数字归零的瞬间。那天他也是这样,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口钻进了身体,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温热。
“林默?发什么愣呢?”老王拿着记录本走过来,“死者的瞳孔扩张程度有点奇怪,你帮我拿个手电筒。”
林默僵硬地转身,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翻找。当他拿着手电筒回头时,解剖台上的尸体又恢复了死寂,头顶的数字重新变回00:00:00,连一丝跳动的痕迹都没有。
“奇怪,刚才好像看见他动了……”老王皱着眉,伸手去按尸体的颈动脉,“难道是我眼花了?”
林默没说话。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是十二年前被铁门夹的。此刻,疤痕正隐隐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底下钻出来。
就在这时,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
市中心医院急诊楼的门口,一个穿红色马甲的清洁工正蹲在台阶上系鞋带。照片的角落用红笔圈出了清洁工的脸——是宿舍楼下的张阿姨。
而张阿姨的头顶,赫然飘着一串刺眼的红色数字:00:15:37。
红色的数字。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十二年了,他见过的数字都是淡蓝色的,代表着自然的消亡。红色……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被强行干预的死亡气息。
他猛地冲出解剖室,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器械台,手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刀尖落地的瞬间,他看见刀刃上的数字跳成了00:00:00。
解剖室的走廊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依次亮起。每盏灯的底座旁都有数字,00:00:12,00:00:11……倒计时结束的瞬间,灯泡“啪”地炸开,玻璃碎片溅落在地。
他跑到楼下,凌晨的风灌进喉咙,带着深秋的凉意。张阿姨的电动车还停在宿舍楼下的车棚里,车筐里放着一叠没送完的报纸,报纸的头版标题是“城西化工厂发生泄漏,暂无人员伤亡”。
林默骑上电动车,拧动油门的瞬间,看见车把上的数字:00:00:10。
“砰——”
前轮在冲出十米后突然爆胎,车把剧烈晃动,林默被甩出去,重重摔在柏油路上。膝盖擦破了皮,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看着瘪掉的轮胎,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张阿姨头顶的红色数字归零,还有十四分钟。
城西化工厂……急诊楼……张阿姨为什么会去那里?
林默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市中心的方向跑。路边的早餐摊开始冒热气,摊主头顶的数字是1825:10:03,很稳定。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有数字,00:00:59,每跳一秒就换一种颜色。
跑到一个小巷口时,他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站在斑马线上,仰着头看红灯。她的头顶也有一串红色数字:00:00:03。
而小巷深处,一辆失控的货车正冲出来,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头顶是00:00:01。
林默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扑过去。他抱住小女孩滚到路边,货车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撞在对面的围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怀里的小女孩吓得哭不出声。他抬起头,看见小女孩头顶的红色数字变成了18256:23:19,淡蓝色的,很稳定。
而他自己的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彻底变成了猩红色,形状像极了铁盒子里那张“死神”牌的轮廓。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林默抬头,看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面前,兜帽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男人的手里捏着一张卡牌,牌面朝向他——是“魔术师”,一个举着权杖的男人,周围散落着圣杯、宝剑和金币。
男人的头顶,没有任何数字。
“死神的力量,觉醒的滋味如何?”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加速死亡,延缓死亡,甚至……回溯死亡。但你要记住,每一次使用,都要付出代价。”
林默的视线突然模糊了。他仿佛看见十二年前的太平间,铁门缓缓关上时,门缝里闪过一张卡牌的一角,正是眼前这张“魔术师”。
“张阿姨……”林默的声音嘶哑,“她为什么会死?”
男人笑了笑,将“魔术师”牌收进风衣口袋:“有人想让你看见。看见死亡,才能学会使用死亡。现在,去急诊楼吧,还剩七分钟。不过你要想清楚——救了她,就得有人替她死。这是死神的规则,从你捡起那张牌的那天起,就逃不掉了。”
男人转身走进小巷,风衣的下摆扫过墙角的流浪猫。那只猫原本蜷缩着发抖,头顶是00:00:10,被风衣扫过的瞬间,数字跳成了00:00:00,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林默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他看着急诊楼的方向,那里的灯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不知道“替死”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所谓的“规则”有多残酷。他只知道,张阿姨每天早上都会在他去解剖室前,塞给他一个热包子;会在他忘记带钥匙时,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卫室的窗台上;会在他对着解剖台上的数字发呆时,偷偷在他口袋里放一颗水果糖。
他不能让她死。
林默站起身,朝着急诊楼的方向狂奔。手腕上的猩红印记越来越烫,像有一把无形的镰刀,正顺着血液,慢慢爬上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这一跑,会跑出解剖室的方寸之地,跑进一个被塔罗牌和死亡阴影笼罩的世界。而他口袋里那颗张阿姨给的水果糖,糖纸表面的数字正在飞速减少——00:00:59,00: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