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泷高校的教学楼在夕阳里拉出长长的剪影,温清嘉站在阴影边缘,突然觉得整座楼像是被困进了什么静止的画面。没有学生的脚步声,也没有值班老师巡楼的动静,仿佛有人在她不知情的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风从楼梯间穿过,吹动窗帘,发出细碎却令人发毛的拂动声。那种声音不像风,更像是某种喘息,在墙壁间游走。
她跟在李潇雨身后,从正门绕进侧楼,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八木走在最前面,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时间滞留”的感觉。她手腕上的灵石一闪一闪地亮着,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这里就是美术部。”八木在四楼的一间教室门前停下。
门没有上锁,斑驳的门缝透出一丝灰蒙蒙的光。温清嘉还没碰它,教室那头就像提前向她传来了寒意,皮肤泛起细小的战栗。
她推门进去,一阵闷了太久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画架东倒西歪,石膏像落满灰尘,墙角的老风扇歪着脑袋,几块素描板堆在地上,有几张边角都裂了。整个教室像是有人急急忙忙地逃走,却再也没回来。
李潇雨站到窗边,低声说:“有灵力残留。”
她的声音像是故意放轻,却正好钻进温清嘉的耳朵里。她没接话,只是下意识往窗边走。
靠窗的桌上放着一本落满灰尘的速写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温清嘉犹豫了一瞬,伸手翻开。
第一页的线条让她怔住了。
那是桑原。
不完整的侧脸,线条收得克制细腻,眼睛还没画完。但她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了。
画面上还有几道用指甲划出的痕迹,从右上角斜斜压下来,像是某种用尽全力的挣扎,却还是撕裂失败。
灰尘厚得像是在努力掩盖什么。
她喉咙发紧,不知道是在确认,还是在自言自语:“……他果然变成残响了。”
“可不一定是残响哦。”李潇雨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轻轻飘过来。
温清嘉一怔,转头,“诶?”
八木站在门口,缓缓抬手,指尖捻住耳侧那根粉色发簪,轻轻拔出。
“封印、解除。”她低声念道。
发簪绽出柔光,像羽毛化开的绒丝,倏然在掌中展开,变作一根粉色长杖。鸟头形的杖首像某种古老神社的印记,喙部是一颗红色的灵石,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杖身浮现出一道道细密咒文,像在空气中慢慢燃烧。灵石轻轻颤动,跳动的光像在捕捉某种不安定的频率。
“……有东西在动。”八木压低声音,像是怕吵醒什么。
她轻轻走进教室,杖尖点地,空气泛起一圈浅浅的雾纹,像水波一样荡开。
然后,她闭上眼,低声念咒:
「穢灵藏于幽中,今以神命召現——显!」
杖尖泛起蓝白光点,灵石微颤,雾纹剧烈收束,空气像被撕开了一道细缝。
下一秒,角落的光线晃了一下。
不是风,也不是人,是某种黑影,从桌下悄无声息地滑过。它没有形状,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冷。
“他在回避我们。”李潇雨轻声说,“清嘉,站我后面。”
一张旧纸被风扬起,在空中旋转着落下,正好朝上。
那是一张画到一半的眼睛——细致,却没有焦点。
温清嘉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地板咯吱一响。
那道影子像是被惊到,猛地钻进窗帘缝后的黑暗,连空气都跟着沉了一瞬。
“……他在偷偷看我们。”八木低声说,“像只……被吓坏的野猫。”
黑板旁的镜子忽然泛起一层白雾。
温清嘉眨了下眼,以为是错觉。但下一秒,镜面竟轻轻扭曲,映出一张不属于任何人的脸——像是被泪水揉皱的素描稿,只停留了一瞬,便被水气吞没。
八木举杖在空中一挥,粉色光纹随着动作划出一道弧,如烟如羽,在半空凝出符文轨迹。
她声音低而清晰地念道:“四方灵脉,以我为引——结界,启。”
空气骤然震荡,一圈波纹自符文中心扩散,像被翻开的宣纸。粉色的术式边界缓缓铺展开来,地板与墙面浮现出隐约的几何光阵,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封图在苏醒。
“他不肯出来怎么办?”八木眉心微蹙。
“那就逼他出来。”李潇雨抽出一张咒符,语调低得像是怕吓跑什么东西。
温清嘉看到她指尖轻弹,符纸无火自燃,升起一缕草木香气,灵力在空气中轻轻晃动。
然后,是那道熟悉的动作——潇雨低头,从脖颈处摘下挂坠,剑身瞬间变长,符文沿着剑刃迅速亮起,像燃烧的痕迹,从剑柄延至剑尖。
她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就见李潇雨将剑尖猛地刺入地面——
整间教室像是被什么炸开了。
地板剧烈震动,木头咔啦作响,像是被从下方猛地顶起。温清嘉下意识蹲下,手撑在地面上,一股冰冷的灵压从她脚底穿过,仿佛整个人都被灵力贯穿。
地面浮现出黑色晕影,灵力以潇雨为中心炸裂开来,墙上的速写纸被震得飞舞,空气里浮着灰白的画屑和未干的情绪。
角落深处,那个影子终于不再退缩。
它像被逼急的猫,从灵界缝隙中猛地“弹”了出来。影体翻滚抽搐,在半空中扭曲拉伸,像是碎裂的草稿被重新拼贴。它凝成一个人形,却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像被橡皮反复擦拭的残迹。
“这不是残响。”八木声音骤沉,“是恶灵。”
她猛地甩出几张符纸,神情紧绷,“灵压等级完全不对……这哪是LV3!”
温清嘉站在原地,脚像被定住似的动不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恐惧,但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困惑。
那影子的动作太奇怪了,它不扑上来、不吼、不像别的恶灵那样狂乱。
它只是沉默,站在空气中,像从速写纸上剥落的一道墨线。
她心口发闷,耳边传来轻微的“嗤”一声。
吉野的灵体忽然抬头,动作像被拉动的画笔。
他在画——
不是术式,而是画。
他的手指在空中迅速滑动,像是在速写纸上笔走龙蛇。
一团粗重的铅线,从半空突然浮现。
线条不断加深、扩展,很快勾勒出一头扭曲的怪兽。
脖子过长,肢体不成比例,像是草稿纸上被乱涂改的失败作品。
但它动了。
咔!
“退开!雷电招来!”李潇雨暴喝,猛然前冲。
她的剑被雷光包裹,在半空划出一道火星四溅的轨迹,挡在温清嘉身前。
利爪撞上剑身,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她咬牙稳住身形,却还是被震得连退好几步。
“小心!他的速度很快!”八木急声提醒。
她甩出一张符咒,用鸟头杖猛然击中,厉声念道:
「穢灵听令,此地禁越——封!」
符纸炸裂开来,化作一道强烈的白色封纹,贴上墙面,教室剧烈颤抖,地面像被揉皱的画纸。
速写纸哗啦啦飞起,不是被风卷,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重画。
“他的能力是把画出来的东西——实体化!”八木低声道。
温清嘉的心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中野驱魔那次,李潇雨曾说过:灵体一旦被记录下来,动作会被定格。
她猛地抬头,望向那团混沌的灵影——举起了相机。
镜头对准的瞬间,她感觉到吉野的灵体微微一颤。
——「咔嚓!」
快门声响。
吉野像是被钉住了。
动作瞬间僵住,那双混沌的黑眼直勾勾盯着镜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
然后,一道猛兽般的影子猛扑过来,带着纸屑与雷鸣。
“清嘉——!”
李潇雨的声音响起。
温清嘉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腕猛地被拉住,一股力道将她整个人拽到一旁。
“躲开!!”
“唰——”
背后有冷风贴着头皮掠过,一瞬间连眼角都酸了。
她跌坐在地上,心跳快得像鼓敲,一只手撑着地,掌心已全是冷汗。
那头“画”出的怪物砸在地面,尘土与纸屑齐飞,尖啸声像是从画纸撕裂中硬挤出来。
八木挥杖,红色灵石猛然亮起。
“清嘉,退后!”
温清嘉赶紧爬起向后移动,只听八木脚下灵纹瞬间浮现,一圈白色符咒如莲花绽放,将整个教室死死定住。
“净灵结界·展!”
鸟头杖划出一道流光,刺入地面。
结界随之激活,淡金色的封印阵像是藤蔓沿砖缝疯长,腾起半人高的光墙,将影兽困在中央。
它狂躁地撞击、撕扯,利爪在结界上拖出黑色的笔痕。
但它没有停。
那黑痕竟在结界表面勾勒出另一头畸形兽影。
“它在叠加!”八木惊呼,“……它不只是画,它在用‘回响’当墨水临摹世界!”
李潇雨冷声道:“那就烧了他的纸。”
她左手拂过剑刃,雷光游走成阵,“雷火交击——引雷阵·碎。”
下一秒,剑刃劈下,斜斩进地板的同时,雷电引爆,整个结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雷光裹挟着火焰落下。
那两头怪兽被正面击中,身形剧烈扭曲,像被水浸湿的墨迹,一寸寸地褪色、溃散。
空气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焦糊的画纸味。
吉野猛地仰头,嘴里发出一声几乎不像是人类的咆哮。
他不再作画,而是直接伸出双手,像要将整个空间撕裂。
黑色的线条从他身体中扩散出来,穿透墙面、天花板、地板,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全室。
一张巨大速写图稿缓缓展开,其上描着——
藤崎与桑原在阳台上交谈的画面,阳光很温暖,藤崎拽着桑原的袖子,神情急切。
但远处的吉野坐在楼下的走廊长椅上,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缓缓地在速写本上涂线条。他的表情看不清,但手指颤得厉害。
“他在把他的记忆绘制成画。”
“而且不止一幅,是——”
她话未说完,第二幅影像飞快显形。
一间教室,一个角落,一个人。
是吉野自己。
他坐在那里,背影微驼,整个人缩进阴影里,画着、画着,不断重复,不断堆叠。
那一幕,没有光,也没有颜色,只有灰白的素描笔迹在疯狂重复,像一首永远画不完的独奏曲。
他画她,画他们,画那个“他再也无法靠近的世界”。
没有任何攻击。
但温清嘉呼吸陡然紧绷。
画中的情绪,传递出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八木则再次展开咒阵:“这是‘投影攻击’——他在逼我们产生共鸣。”
“让我们和他的执念一起困在那一刻。”
空气震动中,响起了一阵类似纸页被撕裂的声音。
窗户处,浮现出一个人影——
是桑原。
风忽然停了,墙上的画纸静止,连吉野的灵体都像被冻结。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身形光影交融,校服整洁,眼神宁静。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吉野一眼,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吉野停下了。
线条瞬间崩散,像受惊的水墨,从他指尖飞散而去。
那一刻,空气仿佛真的安静了。
八木猛地咬牙:“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她举起法杖:“归灵于界—静灵回执。”
一道温柔的光晕自天花板降下,将吉野残影轻轻包裹。
他没有挣扎。
只是在最后那一瞬,像是终于停下了手,放下了笔,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
那个回头的她。
灵压骤然降低。
教室归于寂静。
空气中,只剩下轻轻飘落的纸屑,像是旧稿终章落下时那最后一声叹息。
清嘉扶着墙,猛地一口气吐出来。
胸腔像被掏空了一瞬,直到那口气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绷着。
她往前走了一步。
潇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试图拉住她的手臂。
但她甩开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吗……”
她声音发紧,像是在压抑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东西,“就是那种……明明想靠近,却一辈子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的人。”
她一步步走向那团模糊的灵体,语调也一寸寸拔高:“你喜欢她,对吧?”
“可是你不敢说。你怕她知道你其实什么都没有,怕她会去喜欢别人。”
“你怕得要命,怕得连站出来都不敢。”
“可她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她那么温柔,哪怕你什么都不说,她也没走。”
她呼吸乱了,像有个节拍失控的鼓点在心口砸着:“你就那么怕她选了别人,就那么怕你彻底输,是吗?”
“所以你就画她,一张又一张,把她困在纸里,困在你不敢开口的喜欢里。”
“你一直在赌,赌她会留下,赌她会一直陪着你。”
“结果呢?”
她咬着牙,声音有些发抖:“你不敢怪她,不敢怪那个藤崎,甚至不敢怪不让你考美大的你爸妈。”
“但你敢恨全世界。”
“你诅咒她的朋友,诅咒她,诅咒你自己。”
“你甚至引诱她去死——你到底算什么男人!”
“啪!”
空气像是画布突然撕裂。
一道音爆响起,像有什么瞬间崩溃。
温清嘉怔在那里,额前发丝被气流拂动,眼眶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她没有哭。
只是站在那里,喉结剧烈起伏,像终于把一个压在胸口太久的梦说出来了。
那一刻,桑原站到了她身后。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吉野。
那眼神,不是责怪,也不是原谅,而是某种被时间拉长后的平静。
吉野的灵体像是被这目光刺穿,剧烈扭曲起来。
线条开始断裂,面部像素描稿那样变形,像拼贴失败的草图崩溃前的挣扎。
空气一寸寸暗下来,灵界与现实的缝隙轰然崩塌。
画面开始泛滥。
吉野的灵体化作一整面翻卷的速写墙,将教室四周全数吞噬。
速写稿一张接一张涌现,是走廊上的桑原,是教室角落的她们,是雨中没有伞的自己。
——他画下了那些他未曾开口说出的全部情绪。
“灵灾要显现了!”八木高声喊道,“不能再刺激他了!”
“清嘉,后退——!”
李潇雨猛地拉住温清嘉的手。
但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一声:
“桑原!!”
是藤崎的声音。
她站在门外,脸色惨白,什么都看不见,却用尽力气大喊:
“吉野……你在吗?”
“桑原你听得见吗?!”
“拜托你们……不要再躲起来了!!”
清嘉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
她回头走到门边,一把把藤崎拉进了结界。
藤崎一脸惊恐,完全看不清灵界。
清嘉拉住藤崎的手,一手伸向那道仍未消散的“桑原的残响”。
下一秒,藤崎猛地一颤。
“……我、我看见了……”
她声音发颤。
她望向教室深处,眼睛慢慢睁大。
桑原站在那里,穿着校服,眼角像是还挂着泪。
那一刻,藤崎像是忘了呼吸。
但她在笑。
“你怎么……为什么……”
藤崎的声音像碎掉了一样,嘴唇发白,眼眶泛红。
她猛地扑过去,却什么都没抓到。
几米之外,吉野静静地站着。
他不再画,也不再挣扎。
只是,终于,低下了头。
八木与潇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藤崎的声音仿佛一根绷紧的弦,撼动了整个教室的灵场结构。
趁着那一瞬的动摇,她们一同出手。
鸟头法杖和细刃灵剑在空气中交叠,粉光与符文拉出一道弧形交汇,结界重新构筑。
“归影之阵。”八木低声咏唱。
“封灵阵。”潇雨接上。
灵力自四方收束,光芒像银针般缝合撕裂的空气,将吉野的灵体定在半空——
那一刻,他仿佛一只终于被看见的野猫,颤抖着,静静蜷缩在透明的结界里。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攻击。
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清嘉缓缓松开了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退后一步,让她们彼此站进视线之中。
那一瞬,空气仿佛停了。
藤崎怔怔地看着那道光影。
她微微颤抖,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桑原”就站在那里。
眼角像是还挂着泪,笑容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
藤崎的话没能说完。
她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迟缓得像穿过水——却什么都没碰到。
空气里没有阻力,也没有温度,像是伸进了一个没有回声的梦。
“桑原”轻轻抬起胳膊,像是要抱住她。
藤崎身子一颤,却还是本能地回抱了回去。
那动作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是怕惊扰什么一样。
像是在拥抱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她终于绷不住了。
捂住嘴,呜咽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让他……”
“我只是……只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
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像是终于把自己丢进了那个,永远走不出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