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海盐的清凉味。
天还没亮,八木就一脸兴奋地把清嘉和潇雨从被窝里拽了起来:“走走走,去海边看日出!开车十分钟就到!”
“……几点啊这是……”清嘉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头发乱得像一窝刚被打翻的鸟巢。
潇雨倒是一下子就起来了,利落地穿好衣服,看着还缩在被窝里的清嘉,一把掀开她的被子:“早起有好处,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八木开着车带着她们俩到达海边的停车场,天边亮起一道淡淡的光亮。
八木带队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拎着保温壶和一条毛毯,活像是带队春游的领队:“等会儿我们坐在防波堤上看,一边喝热茶一边等太阳升起来。”
穿过最后一片居民区,海面猛地在眼前展开。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橙色的晕光,细浪拍在岩石上,带来节奏均匀的水声。空气里混着咸味和一点点潮湿的冷,吹得清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第一次觉得,清晨的海竟然有种不属于任何季节的味道——不完全是春天,也不是冬天,而是一种只有在天色与海面交替时才存在的、短暂的清透。
三人坐在防波堤上,八木熟练地铺开毛毯,把保温壶递过去:“来,暖暖手。”
清嘉接过,才发现里面是甜到发腻的玉米茶,忍不住笑了:“你这个……怎么像是在参加小学生远足。”
“你说谁是小学生!”八木一声嚷嚷,整个人猛地扑过来,手指张牙舞爪地要挠她。
清嘉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往旁边闪,怀里的相机差点撞到膝盖。她急忙护住,慌乱中喊道:“别闹啦,相机要摔了!”
潇雨这时偏偏走到她背后,伸手稳住她的肩膀,语气一本正经:“我帮你架住她!”
“喂——你站哪边的啊!”清嘉整张脸瞬间烧红,声音拔高。
八木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这才对嘛,两个打一个最公平!”
……
海面上的橙光逐渐扩散,云层边缘被一点点点亮,像有人用细笔描过一样。
“来了——”潇雨低声提醒。
只见太阳像被轻轻托起般,从水天相接的那条线上缓缓升起,光线铺过海面,折射出细碎的金色波纹。那一瞬间,防波堤上的三人同时安静下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
清嘉举起手中的相机颤颤巍巍的调好光圈快门感光度按下一张。
“怎么样?”八木歪着头看清嘉。
清嘉愣了几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能把昨天的烦心事都冲走一样。”
“我就说吧。”八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可是会把好心情一起带来呢。”
等太阳完全升起,海风变得柔和,天色也彻底亮了。八木起身拍了拍手:“走吧,回去吃早餐,今天神社有潮见祭,你们正好赶上。”
神社的祈年祭热闹得让清嘉有点意外。
昨天还显得庄严肃穆的参道,今天一早就热闹了起来。两侧摊位一字摊开:章鱼烧的铁板嗞啦作响,烤团子刷着甜酱油,捞金鱼的小盆泛着亮光。风把味道混成一股子“东京湾风味”,让人忍不住多吸两口。
八木换上了全套正式巫女服,腰间系着干净的白绳,发尾用白红相间的绳子束得利落。她站在拜殿前引导参拜的游客,不时有人认出她来打招呼。
清嘉背着相机,口袋里塞了备用电池和两卷胶卷。她原计划利用和八木相熟的机会,仗着自己是“官方摄影师”不怕有人说她非法拍摄,拍一组祭典与人的生活的照片,结果被八木妈妈笑眯眯一把捞走,同时被抓走的还有潇雨。等意识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更衣室,手里各自抱着一套巫女装——红白马乘袴穿起来意外利落。换好衣服出来后,八木母亲递给她们一叠空白的奉书纸:“来,把这些折好,等会儿写祈愿文的信众很多,手快点。”
几位邻居阿姨凑过来,好奇地打量:“这俩姑娘是谁呀?长得真好看。”
八木母亲笑着介绍:“我女儿的同学,从中国来的。”
清嘉和潇雨被看得有点僵,还是礼貌地微微点头:“您好。”
“哎呀真懂礼貌。”阿姨们笑得更开心了。
没多久,八木母亲又把清嘉带到授与所窗口边:“等会儿有人买御守,你帮忙在一旁递御守,笑一笑就行。”
清嘉低声嘀咕:“……我怎么就成临时巫女了。”
潇雨那边正好抬眼看她,撞见她笨拙地把御守递给一位阿姨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
十点五十五分,摊位上的叫卖声渐渐压低。十一点整,钟铃三声。八木父亲穿上祭服,举着大幣从参道口走到拜殿前,白纸穗刷过空气,发出细细的簌声。摊位之间自动让出通道,热闹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轻轻包住。
社内响起了《兰陵王入阵曲》,清嘉觉得自己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每次在神社遇到祭典,八成就是这首。
修祓先行,随后献饌:盐、洗米、新酒、海藻、干鱼一件件上案。八木把清晨在内港遥拜所汲回来的“御潮水”托给辅巫女,白瓷瓶在她掌心稳稳的,瓶口用麻绳封着,水面亮得像一线刀光。
祝词落下。声线不高,却像在平地上铺了一层看不见的毯子,把每个人的脚都托住了。
——春之初,年即稻之稔。并祈农林水产、百工诸业之繁荣,氏子家内安泰,海上无虞……
话锋一转,进入祓词:
——居速川之瀬之神,解人之罪秽,押流于海。
那四个字像一道开关。清嘉看见拝殿前的白幡影正落在瓷瓶水面,光纹颤了一下。像看见了残响层:这几个月里攒在每个人肩头的细碎情绪——焦虑、怒气、疲倦——像极轻的尘,从人们的轮廓上一点点剥落,顺着奉献幕的阴影向参道口“退潮”。她的手指不自觉摸到快门,被潇雨轻轻按住。
“想被八木追着敲脑袋吗?放下。”
“吓唬我?……好吧。”清嘉把相机垂下,心里还是有点不甘心:不就是神吗,真小气,还不让拍。
浦安之舞响起,两名巫女在鼓与笛之间旋身,袖摆像白浪花。玉串奉奠开始,氏子总代、渔协代表、商店街理事、企业代表、一般参列……队伍从拜殿右侧排开。轮到清嘉时,潇雨把玉串递给她,低声复诵规矩:“右手压根,左手托枝,顺时针回转。”
“我知道。”她照规矩二拝二拍手一拝。合掌那一下,呼吸忽然顺了——不是“我要被看成什么”,而是“我在看见眼前这件事”。
闭式前,总算不用再忙活了。清嘉和潇雨坐在拜殿前台阶歇口气,八木飞奔过来,手里塞给她们俩各一串刚烤好的团子:“犒劳工作人员——快吃,马上轮到神舞,我领舞!”
清嘉咬下一口,甜酱油热乎乎地化开,甜得过分,却让人舍不得停。她正想再咬一口,就被潇雨一口把剩下的团子咬掉了:“嗯,真好吃!”
“喂!你干什么!”
清嘉正想发火,对方冲她咧嘴一笑,转身小跑去候场了。
舞殿前迅速清出舞场,木台边插了斋竹,注连绳圈出一方临时圣域。八木与潇雨以及另外两位巫女并列入场,赤足踩上榻榻米,手持神乐铃与御幣。鼓手换了节奏,笛子长音如风从海口吹来。
清嘉把相机背带理顺,心想:潇雨什么时候学会跳神舞了?
起式——八木以三步顿足定拍:左—右—合,铃音“铃、铃—铃”应上;袖在身前画出水式,像从胸口掬起一捧潮,再向两侧推开。她回身,御幣自左肩掠到右腰,纸穗划出一道利落的白线,恰好在晚冬的光里抖出一缕金粉。
动作并不华丽,却带着一种“把世界扶正”的干净。第二段,四人举铃旋身,足尖轻点,仿佛在大地上钉下四个看不见的钉:东、南、西、北。第三段,对位而立,双手平托空掌,像托起看不见的水器,随鼓声轻轻倾倒——有细盐自袖中撒出,像细雨。清嘉忽然就懂了:玉依姫的“结缘与纳福”在第一段,瀬織津姫的“祓除与送秽”在第二、第三段——先把人心里那点乱拆开,再用水的法则把它送走。
台上的巫女跳着献给神的舞,台下的清嘉专心拍着献给朋友和恋人的照片。她把快门拨到1/80,留一点动感;从舞殿左后侧半躲在柱影里,取八木的半身与铃影,再带一点白幡的反光——画面里,红白的袖像两道潮,铃珠成串儿地写下节气。她又把速度降到1/30,拍一张拖影:潇雨旋身那一刻,袖边的红像把冬天撕开一道口子,光和盐从那里灌了进来。
最后一式,四人向前一齐顿足,铃音骤停,只余鼓面回响。舞殿前有小孩“哇”了一声。摊位那边也安静了两秒,像整条参道跟着一起呼了口气。
“赐你半串。”潇雨跑回来,把自己那半串团子塞到清嘉手里,脸颊还泛着运动后的红,“我跳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清嘉笑着说,“给你打个99分,不给你100分是怕你骄傲。”
“切。”潇雨不屑一哼。
一旁的八木追上来:“那我呢?”
“像把灰尘从我脑子里扫出去了一层。”清嘉一本正经。
八木做了个夸张动作:“那以后我就天天给你扫灰好了!”
“夸得好听。”潇雨接过话,“话说回来,摄影师小姐,刚才你有没有好好工作。”
“我当然有好好拍。”清嘉哼了一声,“不过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跳神舞?”
“小时候学过一点。”
“那您记性还挺好的。”
人群再次散开,摊位的烟火味卷回参道。八木妈妈把分好的御守装箱、补到授与所,又顺手递给清嘉和潇雨两杯甘酒:“辛苦啦。”
清嘉端着纸杯,甜气顶到鼻腔,眼眶忽地有些发酸。今天在这里,别人眼里的“女孩”,却并不是真实的她;她感觉自己像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一个讨人喜欢、人见人爱的女孩角色。
“下午三点,御潮水要送去港口遥拜所。”八木对她们比了个时间,“你们要不要跟着去?风可能有点大。”
“走过去?”
“对,要走过去,但都是平地,五十来分钟。”
潇雨看向清嘉,像在征询:去吗?
清嘉想了两秒:“去。祈年祭的‘保存’键,我还差一张海的镜头。”
临走前,清嘉把镜头又对准舞殿。热闹重新涌回来的时候,仍有细细的盐光悬在空气里,像刚才那场神舞没完全散去。她压低快门,再按下一张——光在画面里拖了一道软软的尾巴,像把今日的心情打了个结,结的那头拴在参道尽头、摊位灯影旁、以及她们三个人中间。
“走吧。”潇雨把围巾搭到她肩上,“风会很大。”
“我不怕。”
“我也是。”她侧过身,伸手。
清嘉笑了一下,把相机往胸前一挂,把手递过去。两人踩在白砂砾的平地上,顺着风,朝海那边走去。
她在心里把今天写成一句话:
春之初,年即稻之稔;舞定四方,盐与水把秽押流。然后,按下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