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在deadline明天降临的焦虑中。最后一点清醒的念头,是屏幕右下角那串刺眼的数字——03:47。刺眼的白光灼烧着视网膜,键盘上僵硬的指尖早已失去知觉,只有心脏一阵阵绞痛,顽固地提醒着这具躯壳的极限。——快,速效救心丸!
手指还吗没有拉开抽屉,视野边缘便已经开始发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行飞快的离我远去。心脏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世界的声音飞速褪去,只剩下自己粗粝、艰难、濒临断裂的喘息,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越来越微弱。
就在那点属于“他”的生命即将彻底熄灭,彻底融入这片无边无际的疲惫黑暗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强硬地刺穿了濒死的寂静。
嗒。
嗒。
嗒。
清脆,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仿佛坚硬的鞋跟,正踏在某种超越血肉的平面上,一步一步,由远及近。不是从门外传来,更像是……直接敲打在胸腔深处,每一次落下,都让那颗行将就木的心脏剧烈痉挛一次。那声音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无视了物理的阻隔,无视了意识的涣散,清晰地烙印在灵魂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瞬。
浓稠的黑暗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一片纯粹的漆黑裙摆,首先映入他模糊的视野。那黑,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吞噬一切色彩。
视线艰难地上移,掠过纤细的腰肢,最终定格。
少女悬浮在离地几寸的空中,赤足,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及腰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暗夜,深邃的紫色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冷光。她的面容精致得不似人间之物,那双同样深邃的紫瞳,此刻正毫无波澜地俯视着他,如同观察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手中握着的,并非传说中的巨大镰刀。那更像是一柄细长的、由纯粹阴影凝聚而成的奇异裁纸刀,线条流畅而危险,尖端闪烁着一点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光。那冰冷的锋刃,此刻就悬停在他胸前,精准地抵在他生命那根即将彻底崩断的细线上,只要再轻轻一压……
时间,空间,连同他残存的所有感知,都在这一瞬被冻结。唯有那柄影之裁纸刀尖端的一点寒芒,在他浑浊的瞳孔里微微跳跃。
少女微微歪了歪头,暗紫色的长发滑过肩头。她的声音响起,清澈得像山涧泉水,却带着冰封河床的彻骨寒意,每一个音节都直接叩击在他即将溃散的意识上:
“你看上去是个好人欸。要不要和我签订契约,成为我的眷属?”
生的本能,在最后一刻爆发。在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紫瞳注视下,在那柄悬于生命尽头的影刃威胁下,一种超越恐惧的、纯粹的求生欲,如同沉船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蛮横地冲垮了他所有的迟疑。
他用尽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回应:
“……签。”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清晰可闻。
少女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个预料之中结果的确认,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空着的左手优雅抬起,纤长白皙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点深邃得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墨色光芒,在她指尖凝聚、拉伸、塑形。没有纸张,没有羽毛笔,只有纯粹的能量在流转、勾勒。一个由无数细微旋转的暗紫色符文构成的、散发着古老死寂气息的契约图案,凭空浮现,悬浮在他与她之间的虚空中。那图案复杂而玄奥,每一个符文都像是凝固的死亡,流转着关于终结与永恒的冰冷法则。
契约形成的瞬间,他残破不堪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的痛苦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更深层的地方——灵魂被强行剥离、重塑的撕裂感。视野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彻底吞噬,最后残留的意识碎片里,只留下那双俯瞰众生的、冰冷的紫色眼眸,如同烙印,深深灼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
剧痛如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一种奇异的、失重的轻盈感。
他……不,现在,或许该用“她”了。
意识重新凝聚,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片纯净的、毫无杂质的白。不是光,而是触觉——柔顺冰凉的发丝,如同最上等的丝绸,瀑布般垂落,一直流淌到腰际,带来轻微的、奇妙的重量感。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摸这陌生的长发。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骨节匀称,指尖透着一种过分的精致感。
视线顺着手臂下滑,她看到自己穿着一件与长发同色的、样式简洁却奇特的纯白长裙,衣料柔软。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
光滑如镜的地面,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全新的倒影。及腰的雪色长发,宛如凝结的月光,衬得那张脸孔小巧而陌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剔透如最纯净的红宝石,倒映着周围流转的幽微光芒,里面没有属于“他”的疲惫与浑浊,只剩下一种初生般的、近乎空洞的纯净。一种彻底的“无”。没有表情,没有波澜,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赤色冰湖。
这就是……新的存在形态?
“欢迎醒来,我的眷属。” 清澈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打破了这片新生的寂静。
她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声音的来源。
死神——夜,就站在不远处。依旧是那身纯粹的黑裙,暗紫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在身周幽暗的环境中泛着微光。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灿烂的笑容,阳光而纯粹,与之前那个手持影刃、裁决生死的冰冷形象判若两人。那笑容极具感染力,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这份温暖。
“感觉如何?”夜轻盈地飘近几步,歪着头,紫水晶般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喜悦,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新的身体,还习惯吗?”
身体……这个词让有歌的赤瞳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自己摊开的、陌生的手掌。指尖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触感,仿佛能“触摸”到空气中无形流淌的、无数细微的生命脉动,如同亿万条无形的丝线,在世界的底层交织、震颤。只要她愿意集中精神,似乎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些丝线的源头与去向,看到某个生命线上悄然凝聚的灰败斑点,或是另一条丝线上顽强跃动的光芒。
这就是……死神眷属的独特感官?
“很……奇特。”有歌尝试着开口。声音清冷、干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冰泉流过鹅卵石。语气平淡,毫无起伏,精准地反应着她此刻内心那片无风无浪的空白。
“习惯就好啦!”夜的笑容更加明媚,她伸出同样白皙的手,自然地牵起有歌的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来,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工作’。”
夜的脚步轻盈得像一阵风。有歌被她牵引着,步伐有些生涩地跟随。周围的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模糊、重组。前一秒还是那片虚无的死亡之地,下一秒,喧嚣的声浪与清晨特有的微凉气息便扑面而来。
她们站在一座横跨宽阔马路的钢铁天桥上。脚下是汹涌澎湃的早高峰人潮。
时间似乎刚过七点。初升的朝阳给林立的高楼镀上一层淡金,但光芒还未完全驱散城市角落的阴影。天桥之下,是无数攒动的人头,汇成一股股洪流,从地铁口、公交车喷涌而出,又迅速分流,涌向四面八方冰冷的写字楼入口。汽车的引擎轰鸣、刺耳的喇叭声、密集而匆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零星的手机铃声和模糊的交谈碎片,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嘈杂、充满焦虑与生机的声网。
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微呛、路边早餐摊廉价油脂的腻香、还有无数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劣质香水味。
有歌站在天桥冰冷的护栏边,雪白的长发被微凉的晨风轻轻拂动,在灰蒙蒙的城市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滴入墨汁的一滴纯白颜料。她那双纯净的红宝石眼眸,静静俯瞰着下方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河。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一张张面孔:被生活重担压得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眼神麻木地叼着半冷掉的煎饼;妆容精致却难掩倦容的年轻白领,高跟鞋踩得飞快,对着手机语速急促;背着巨大书包、睡眼惺忪被母亲拉着往前冲的小学生……无数个体的悲欢、疲惫、匆忙、希冀,在这宏大的都市晨曲中被压缩、搅拌,最终汇成一种混沌而强大的“生”之喧嚣。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那原本平静无波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波纹。那是属于“过去”的残响,是“他”作为其中一员挣扎沉浮的记忆碎片,带着温度,带着重量,带着一种让她微微发麻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桥下靠近出口的台阶处,一个微小的混乱点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颤巍巍地往下走。他的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动作显得格外滞涩迟缓。前方,一个赶时间的年轻人低着头猛冲,肩膀重重地撞在了老人那不甚稳当的臂膀上。
“哎哟!”一声压抑的痛呼和惊呼同时响起。
老人身体剧烈一晃,如同风中残烛,手中的旧布袋脱手飞出,里面几个橙子滚落出来,沿着台阶“咚咚咚”地跳了下去。他踉跄着,眼看就要失去平衡,朝着坚硬的水泥台阶栽倒。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避让,形成一个短暂的真空,却无人来得及或主动伸手。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几乎是本能驱动,有歌那只垂在身侧的、属于新生的手,猛地向前伸出。白皙的指尖指向桥下那个即将摔倒的脆弱身影。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她体内无声凝聚,指尖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波动——那是她刚刚感知到的、操控生死之“线”的初步本能,一种想要“扶住”的冲动。
然而,她的手指甚至未能完全抬起。
一只冰凉、柔软却蕴含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精准地扼住了她力量的流转源头。
有歌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有些僵硬地转过头。
夜不知何时已经侧身贴近,几乎与她并肩而立。那张精致的脸庞依旧带着阳光般明媚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初春绽放的花朵。然而,那双近在咫尺的紫罗兰色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截然不同的、属于深渊的幽暗与绝对的冰冷。那冰冷并非愤怒,而是一种超越凡俗情感的、俯瞰万物的漠然,如同亘古不化的冰。
“别碰哦。”夜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甚至带着一丝俏皮的尾音,如同在提醒一个贪玩的孩子不要触碰危险的火焰。
有歌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夜收回手,指尖干净如初。她微微倾身,凑近有歌的耳边,温热的吐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冻结灵魂的重量:
“生死之外的存在——”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有歌的肩头,再次投向桥下那片混乱又迅速恢复秩序的人潮,投向那个被扶起、拍打着灰尘、弯腰去捡拾散落橙子的老人。阳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那抹灿烂的笑容依旧挂在唇边,如同最甜蜜的毒药。
“连尘埃,”她的声音里浸透了神祇俯瞰蝼蚁的绝对疏离,“都不该惊动。”
有歌的手腕依旧被夜冰凉的手指扣着。那股力量没有施加任何痛楚,却像一道无法挣脱的锁链,将她所有源自“过去”的悸动和冲动,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她赤红的瞳孔微微收缩,映着桥下老人佝偻的身影、滚落的橙子、以及周围重新汇入匆忙人流的冷漠面孔。
心中那点微弱的、试图干预的想法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种奇异的麻木感。夜的话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砸在她新生的意识上。那些温暖的、属于“人”的记忆碎片,在这冰冷的宣言面前,如同被投入液氮的玻璃,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夜松开了手。那股冰冷的钳制感消失了,但某种更深层的、无形的禁锢已然形成。
“看,”夜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快,仿佛刚才那冻结灵魂的一幕从未发生。她抬起手,指向城市更广阔的远方。晨光熹微,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带,街道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的血管,车流奔腾不息。“多么热闹,多么……鲜活。”
她的语调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欣赏,如同孩童在观察蚁穴。然而,那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这座巨大都市的喧嚣光影,却只剩下一种俯瞰沧海桑田变迁的、永恒的平静与疏离。那并非冷漠,而是超越了理解的、绝对的“异质性”。阳光落在她漆黑的裙摆上,仿佛也被那纯粹的黑暗吸收,泛不起一丝暖意。
有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阳光刺目,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世界在运转,生命在奔忙,生老病死在其中悄然上演又悄然落幕。每一个瞬间,都有无数条她此刻能清晰感知到的、代表生命的“丝线”在诞生、在强韧、在衰弱、在……断裂。
而她和夜,就站在这座钢铁天桥上,站在这沸腾的生命图景之上。
她们的存在,如同被一层绝对透明的、坚不可摧的玻璃笼罩着。能看见,能听见,能感知到那庞大生命洪流散发出的所有喧嚣、温度、气味、色彩……却永远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冰冷的界限。玻璃罩内,是永恒的寂静与旁观;玻璃罩外,是转瞬即逝的喧嚣与悲欢。
她们是世界的记录者,是规则的维护者,是……永恒的局外人。
一阵更强的晨风掠过天桥,卷起有歌雪白的长发,发丝狂舞,如同无声燃烧的苍白火焰。那抹纯粹的白色,在灰色都市的背景中,显得愈发孤绝,也愈发冰冷。
她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那只曾试图伸出的手。白皙,精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想要触碰“生”的温度,又清晰地烙印着被规则灼伤的虚无感。
这就是永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