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上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与微尘,卷动着有歌雪白的长发,如同无声燃烧的苍白火焰。夜松开的手腕上,那股冰冷的禁锢感仿佛还残留着,深入骨髓。她赤红的瞳孔映着下方重新汇入人潮的洪流,那个被撞倒的老人已被扶起,正弯腰捡拾滚落的橙子,周围人群短暂的空隙迅速被填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指尖残留的、试图干预却又被强行掐灭的冲动,如同烙印,提醒着她身份的绝对界限。
“走啦。”夜的声音恢复了轻快,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刚才那冻结灵魂的警告只是一场幻觉。她自然地再次牵起有歌的手腕,并非需要引导,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占有和宣告。
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水波般荡漾、模糊。天桥的钢铁骨架、车辆的轰鸣、人群的喧嚣,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痕迹,迅速褪色、消散。一种奇异的失重感包裹着她们,仿佛在无形的管道中滑行。
下一秒,脚踏实地的感觉回归。喧嚣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沉淀的寂静所取代。
她们站在一间光线柔和的房间里。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米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而温和的墨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还有一种……属于岁月的、极其平和的安宁感。
房间很大,布置得雅致而充满书卷气。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两面墙,里面塞满了厚重的典籍、装帧精美的画册和一些造型古朴的瓷器。靠窗的位置,一张宽大的藤编躺椅上,躺着一位老人。
他非常老了。稀疏的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覆盖在布满老年斑的松弛头皮上。脸庞清癯,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像被岁月精心拓印的地图。此刻,他闭着眼睛,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驼色薄毯,胸口随着极其微弱、悠长的呼吸缓慢起伏。阳光落在他干瘦的手背上,那双手交叠放在毯子上,皮肤薄得像一层半透明的蜡纸,下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白水,还有一副老花镜。
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从容、体面。
有歌能清晰地“看见”。一条极其纤细、几近透明的生命之线,从老人微弱的胸膛中延伸出来,如同风中残烛,光芒暗淡到了极致,只剩下最后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余烬在顽强地闪烁。那丝线在空气中轻轻摇曳,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预示着它即将抵达终点。
夜就站在躺椅几步之外,安静地注视着。她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那双深邃的紫瞳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平静,如同深秋无风的湖面,倒映着眼前的一切,不起一丝波澜。她只是看着,像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等待着那必然时刻的降临。
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放慢了脚步,被阳光和书香浸润得无比粘稠。只有老人那微不可闻的、间隔越来越长的呼吸声,如同古老的钟摆,在寂静中敲打着最后的刻度。
终于,那悠长的吐息之后,再也没有新的气息吸入。
胸膛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老人脸上安详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更深、更甜的梦境。只有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生命余烬,在丝线的尽头,如同萤火般轻轻一跳,然后——
无声地熄灭了。
就在光芒彻底熄灭的同一刹那,夜动了。
她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如同演练过千万次。纤细的右手抬起,那柄由纯粹阴影凝聚而成的、线条流畅而危险的影之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指间。没有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冰冷的、无形的锋刃,对着老人胸口那根已然彻底熄灭、正开始缓缓消散的透明丝线,轻轻一划。
呼。
一个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象征终结的脆响。
那根代表着一个漫长人生的丝线,应声而断,断口平滑整齐。断开的丝线并未坠落,而是在空气中如同被投入清水的墨迹,迅速地晕染、淡化,最终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夜收回手,影刃也随之隐没。整个过程不过一瞬,安静得没有惊动窗台上停驻的一只小雀,没有惊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甚至没有惊扰那份沉淀在阳光里的、恒久的平和。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有歌,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看,很体面,不是吗?”她的声音轻快,带着一种奇异的赞赏,“像一本翻到最后一页的书,自然而然地合上。”
有歌没有说话,赤红的瞳孔静静注视着躺椅上安详如睡去的老人。那平静的死亡,那无声的消散,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却只激起了极其微弱的、难以名状的涟漪。是感伤?是怅惘?似乎都谈不上。更像是一种……对某种完满形态的认知。一种符合规则的、理应如此的终结。
夜的指尖轻轻点上她的额头,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下一站了。”
视野再次扭曲、旋转。
书房的墨香、阳光的暖意、死亡的安详瞬间被撕裂、抽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声浪、刺鼻的汽油味、橡胶摩擦地面的焦糊味,以及一种骤然降临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混乱与惊悸!
她们出现在一条繁忙十字路口的边缘,人行道旁。时间正是傍晚下班高峰。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斑。车辆如同被驱赶的钢铁洪流,在信号灯的指挥下焦躁地启动、停止、轰鸣着喇叭。人行道上,刚刚从附近写字楼涌出的人潮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和对归家的渴望。
有歌的意识还沉浸在上一个场景的宁静余韵中,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和混乱让她新生的感官瞬间过载。无数条代表着鲜活生命的“丝线”在她感知中剧烈地跳动、纠缠,散发出强烈的焦虑、疲惫、兴奋、麻木……以及一种极其尖锐、突兀的、即将断裂的预兆!
她的目光,几乎是被那股强烈的“断裂”预感牵引着,猛地投向马路对面!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提着公文包的青年男人,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脸上带着一丝放松的笑意,似乎刚收到什么好消息。他站在人行横道的起点,信号灯由红转绿的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抬步向前,目光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
他没有看到——或者说,他因为那片刻的走神,完全忽略了一辆从右侧疾速驶来的、试图在黄灯最后一秒冲过路口的银灰色轿车!那车开得极快,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
“小心——!”人行道上有人惊恐地尖叫出声。
太迟了。
刺耳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急刹车声猛地炸响!轮胎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疯狂摩擦,拖出两道长长的、漆黑的、散发着刺鼻焦糊味的痕迹!
青年男人在最后零点几秒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丝轻松的笑意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映出那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冰冷的车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装满重物的麻袋被狠狠摔在地上。
青年的身体像一个断了线的破败木偶,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凌空飞起,在空中翻滚、扭曲成一个完全违背人体力学的、触目惊心的角度。公文包脱手飞出,里面的文件如同白色的丧蝶,在浑浊的夕阳中四散飘飞。手机屏幕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屏幕瞬间炸裂成蛛网。
时间,在那一刹那,似乎被强行按下了慢放键。
有歌那双纯净如红宝石的眼眸,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男人脸上凝固的、因剧痛和无法理解的错愕而扭曲的表情;他灰色西装在撞击瞬间迸裂的线头;那四散飘飞的纸张边缘反射的、冰冷的夕阳光;还有……就在他被撞飞的瞬间,从他胸前猛然迸裂、如同被无形巨力瞬间撕扯开的、那条原本强韧明亮的生命之线。
那根线在断裂的刹那,爆发出一种极其刺眼的、充满不甘与怨愤的惨白光芒。那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绝望,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仿佛要灼伤有歌的感官。它不像老教授那样平静地熄灭,而是如同被强行掐断的电流,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充满诅咒意味的嘶鸣。
夜的身影,在撞击发生的瞬间,就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那青年即将落下的地点上方。她的黑裙在混乱的气流中纹丝不动,仿佛身处另一个静止的维度。那张精致的脸上,阳光般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俯瞰一切的漠然。那是一种超越了“冷漠”的平静,如同宇宙深处亘古不变的虚空,任何激烈的生灭都无法在其中激起丝毫波纹。
青年扭曲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动能砸向冰冷坚硬的路面。
就在他落地的前一刹那,就在那根不甘断裂、惨白光芒剧烈闪烁的生命之线即将彻底崩散的瞬间——
夜的右手再次抬起。阴影凝聚的影之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一切的冷酷气息,精准地出现在那根剧烈挣扎、光芒刺眼的生命断线之上。
呼。
又是一声来自灵魂层面的、象征终结的脆响。
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强行镇压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那根不甘的、怨愤的、惨白刺眼的生命断线,在影刃闭合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火焰,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光芒、所有的不甘,都在同一刻被冻结、被抹平、被强行归于彻底的虚无。断口平滑,没有丝毫残留。
青年扭曲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鲜血迅速在柏油路面上晕开,暗红刺目。
尖叫声、刹车声、呼喊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混乱的声浪如同海啸般瞬间爆发,将刚才那绝对的、冰冷的死亡裁决淹没。
夜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有歌身边,仿佛从未离开过那个位置。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如同变戏法般重新浮现,仿佛刚才那漠然执行裁决的身影只是一个错觉。
“哎呀,真是突然呢。”她看着迅速围拢过去、惊慌失措的人群,看着闪烁起警示灯的车辆,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惋惜,如同在评价一场意外的烟火表演。
她侧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眸望向有歌,那里面映着城市傍晚混乱的光影,也映着有歌雪白的长发和赤红的、空洞的眼眸。
“看到了吗?”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奇异的引导意味,仿佛在展示一件新奇的收藏品,“生与死,就是这样。有时像一首诗,安静地画上句点;有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滩在混乱光影中显得愈发刺目的暗红,“……像一个被打碎的玻璃杯,哗啦一声,就什么都没了。”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气息,轻轻拂过有歌被风吹乱的一缕白发。
“我们呢,”夜的笑容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只需要看着就好。”
十字路口的混乱还在持续扩大。警笛声由远及近。围观的人群形成一堵堵叹息和议论的墙。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将她们并肩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那两道影子,一道纯白,一道漆黑,在喧嚣混乱的“生”之背景中,凝固成一片绝对的、无声的、生死之外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