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后巷的冰冷与霉味，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炭笔痕迹，在空间的扭曲中彻底消散。没有消毒水，没有垃圾的酸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她们回到了那片死亡之地，或者说，是她们存在的“原点”——一片非明非暗、非上非下的纯粹虚无，唯有脚下光滑如镜的地面倒映着两道身影，一紫一白。
夜松开牵着有歌的手，轻盈地转了个圈，纯黑的裙摆如同夜色本身荡漾开柔和的涟漪。她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雀跃的轻松，与刚才在死亡现场执行职责时的冰冷判若两人。
“好啦，今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她伸了个懒腰，动作带着少女般的娇憨，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无聊与好奇，如同完成了作业后不知该玩什么的孩子。“接下来……是我们的时间了。”
她目光流转，最终落在有歌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属于她的收藏品。她飘近几步，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却没有直接触碰有歌，而是极其专注地、隔空描摹着她雪白长发的轮廓，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上最柔和的釉光。
“你的头发真漂亮，”夜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清澈悦耳，“像凝固的月光，又像初冬的第一场雪。”她的指尖最终轻轻拂过一缕垂在有歌肩头的白发，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就是太安静了点。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歪着头，紫瞳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下一秒，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啊，想到了！”
夜的左手在空中随意地一抓。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一团纯粹而柔和的暗影在她掌心凝聚、拉伸、塑形。那阴影仿佛拥有生命，温顺地流淌、凝固，最终变成了一枚小巧精致的发饰。形状像一片被夜露浸透的黑色花瓣，边缘流淌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流光。
“别动哦。”夜的声音带着一丝顽皮的命令口吻。
她凑近有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小心地将那枚阴影凝聚的花瓣发饰，别在了有歌左耳上方的一缕白发间。冰冷的触感贴上发丝，随即是微弱的、如同某种法则被锚定的奇异感觉。那枚小小的黑色花瓣，在纯粹雪白的发瀑映衬下，如同夜色坠入雪原，带着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冲突美感。
夜退后一步，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紫瞳里闪烁着纯粹的愉悦光芒。
“这样就完美了！”她拍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的眷属，当然要打上我的印记。”
有歌静静地站着，赤红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那枚发饰带来的冰冷触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那无波无澜的意识深处，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波纹。她只是存在，如同夜身后那片永恒的背景板。
夜似乎也并不期待回应。她像是习惯了有歌的绝对安静。做完这一切，她的目光开始在这片虚无的契约之地漫无目的地游移，如同在寻找新的消遣。
“好无聊啊……”她拖长了语调，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抱怨，“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朵花都没有。”
她飘到有歌身后，下巴轻轻搁在有歌雪白的头顶，双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像一个依赖玩伴的孩子。有歌的身体冰凉而柔韧，如同最上等的玉石雕像，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属于生命的脉动反馈。
“喂，”夜的声音贴着有歌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冰冷的肌肤，“你以前……当人类的时候，无聊了会做什么？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码农’？”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仿佛在询问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生物习性。
有歌赤红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残骸，被这个词语强行搅动起一丝微弱的尘埃。模糊的影像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惨白的电脑屏幕光，键盘敲击的单调回响，窗外永不停息的城市噪音，还有……身体深处那永远无法消除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疲惫感。
“……写程序。”有歌开口，声音清冷干净，毫无起伏，如同冰面碎裂的轻响。两个字，概括了那段漫长而灰暗的、属于“他”的时光。
“写程序？”夜重复了一遍，紫瞳里充满了困惑，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谜语，“那是什么？好玩吗？能解闷吗？”
她抱着有歌的手臂收紧了一些，身体微微摇晃着，像是在摇晃一个巨大的、精致的玩偶。得不到答案，她很快又失去了兴趣，注意力被虚无中某个无形的点吸引。
“算了，想想就累。”她撇撇嘴，松开了环抱，轻盈地飘开几步，悬浮在离地几寸的地方，裙摆无风自动。“还是看戏有意思。”
她抬起右手，纤细的食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嗡——
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石子，她指尖前方的虚无空间，无声地荡漾开一圈透明的波纹。波纹中心，景象迅速变得清晰、立体，如同在虚空中打开了一扇透明的窗户。
窗户里映出的，并非什么宏大的场景，而是一间深夜营业的、灯火通明的24小时便利店。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排列整齐的货架，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关东煮汤底的咸香和烤面包的香气。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冷藏柜前，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冰冷的饮料罐。他的生命之线在有歌的感知中清晰可见，黯淡、疲惫，如同被过度使用的橡皮筋，布满了细小的裂痕，却还在强韧地支撑着。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拿起一罐咖啡，又放下，再拿起另一罐，仿佛这个简单的选择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收银台后，年轻的店员正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专注，偶尔打一个无声的哈欠。他的生命之线相对明亮一些，但也缠绕着显而易见的、代表重复和倦怠的灰色丝线。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歌，径直走向放啤酒的货架。他的生命之线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浑浊的暗红色，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带着一种自我毁灭式的松弛。
夜悬浮在虚空中，抱着膝盖，像一个坐在影院前排的观众，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方寸之间的“深夜人间剧”。她的紫瞳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兴味。看到西装男人拿起一罐咖啡又放下时，她会发出极轻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看到醉汉差点撞倒货架上的薯片时，她会微微歪头，眼中流露出看杂耍般的趣味。
“真有意思，”她轻声感叹，声音在寂静的契约之地回荡，“明明那么脆弱，那么短暂，却总有……这么多琐碎的烦恼和选择。活着，真是件复杂又奇怪的事情呢。”
有歌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雪白的长发垂落，那枚黑色的花瓣发饰在发间若隐若现。她赤红的瞳孔也倒映着便利店的景象，但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看”。便利店的灯光、疲惫的社畜、麻木的店员、摇晃的醉汉……如同投射在幕布上的影像，清晰，却无法触及她的分毫。那些代表生命的丝线在她眼中只是抽象的符号，那些疲惫、麻木、短暂的放纵，如同隔着最厚的玻璃观看水族箱里的鱼。
她感受不到关东煮的香气，感受不到冰柜的寒气，感受不到那个西装男人指尖的犹豫和沉重。契约之地永恒的寂静包裹着她，隔绝了人间烟火所有的温度、气味和声响。
唯有身边，夜那带着奇异暖意的、纯粹的观察兴致，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着她。
便利店的自动门再次“叮咚”一声滑开，进来一个裹着厚外套、行色匆匆的女人。新的“剧目”似乎又要开场。
夜看得更专注了，嘴角噙着一丝饶有兴味的弧度。
有歌的目光，却缓缓从虚空的“窗口”移开，落回自己摊开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掌上。指尖依旧能感受到那无形流淌的亿万生命丝线的微弱震颤，如同宇宙深处永恒的背景辐射。
但这里，只有寂静。
死神的眷属，与死神一起，在这片属于她们的永恒虚无中，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喧嚣运转，生生死死，悲悲喜喜，如同永不落幕的皮影戏。而她们，是唯一的、绝对的、被永恒寂静包裹的观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