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多少个白天亦是黑夜。
不知道是夜看腻了还是水族箱里的鱼儿有了大的动作,浮在空中的窗口闪了闪,像坏掉的显示器一样,熄灭,消失。
“该走了,有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诶。”虚无中传来夜略有俏皮的声音。
夜一把拉起有歌,向前一迈,死亡之地的景象在身后扭曲,消失。崭新的一幕映入眼帘。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焦土、血腥、排泄物和恐惧被汗水蒸腾后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随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泥土和碎石如同黑色的雨点般砸落。
夜的手指在虚空中划出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景象已如血痂般凝固。
她们站在一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焦土边缘。天空是污浊的铅灰色,被浓烟切割得支离破碎。目光所及,尽是扭曲的铁丝网、被掀翻的坦克残骸、炸得只剩半截的树干,以及泥泞中深深浅浅、被暗红色液体浸透的弹坑。远处,几栋摇摇欲坠的建筑废墟如同巨兽的残骸,在弥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枪声、爆炸声、垂死的惨嚎和绝望的嘶吼,交织成一张覆盖一切的、残酷的声网。
战壕。
一条深挖在泥泞冻土中的、蜿蜒曲折的沟壑,如同大地丑陋的伤疤。浑浊的泥水没到小腿肚,混杂着暗红的血块和难以辨认的秽物。士兵们蜷缩在冰冷的泥壁下,裹着沾满泥浆的军大衣,脸上覆盖着同样的泥灰和疲惫的绝望。他们的生命之线在有歌的感知中剧烈地、混乱地搏动着,散发出强烈的恐惧、麻木、极度的疲惫,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困兽般的凶戾微光。
夜悬浮在战壕上方几尺,纯黑的裙摆在硝烟和爆炸气浪中纹丝不动,如同一个悖逆物理法则的剪影。她脸上那种阳光般的、看戏似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一种近乎冷酷的、纯粹观察者的专注。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下方泥泞地狱里每一个挣扎的生命,每一个瞬间的毁灭,如同精密仪器在记录数据,不起一丝波澜。
“开始了。”她的声音很轻,穿透爆炸的巨响,清晰地落进有歌的意识里。
一发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精准地砸在战壕前方十几米处!
轰——!!!
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泥土、碎石和致命的破片,如同地狱之花瞬间绽放!冲击波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战壕的胸墙上,泥浆和碎冰劈头盖脸浇了士兵们一身。
“医护兵——!!!”一个嘶哑的、破了音的尖叫猛地炸响!
靠近爆炸点的一段战壕被撕开一个缺口。几个蜷缩在那里的身影瞬间被狂暴的能量吞噬、撕碎!残肢断臂和破碎的装备混合着泥浆飞溅开来。一个士兵的上半身被直接掀飞,撞在后面的泥壁上,软软地滑落,只剩下腰部以下还保持着坐姿,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口涌出,瞬间染红了泥水。他的生命之线在爆炸发生的刹那,如同被无形巨力瞬间扯断,爆发出极其短暂、极其刺眼、充满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惨白光芒,随即彻底熄灭。
就在这团混乱的血肉泥泞中,一个身影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穿着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军装,左臂的袖子上,一个模糊的红十字标记被血污浸透了一半。他脸上同样布满泥灰,只有一双眼睛,在恐惧和硝烟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光芒——那是职责,是残存的人性在炼狱中点燃的微光。
是那个嘶喊着“医护兵”的年轻士兵,他自己就是医护兵。
他没有去看那具只剩半截的残躯,也没有理会脸上温热的、不知是谁的血液。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爆炸点边缘一个蠕动的身影上。那是一个重伤员,一条腿被炸得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刺出,正发出非人的惨嚎,在泥浆中徒劳地挣扎。
医护兵猛地扑了过去,动作笨拙却异常迅疾。他扯下自己早已肮脏不堪的绷带,试图捆扎那喷涌鲜血的断肢。他的嘴唇快速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安慰的话,但声音完全被爆炸和惨叫声淹没。他的手在剧烈颤抖,但动作却异常坚定。他的生命之线剧烈地搏动,散发出强烈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燃烧自我的光芒。
“别怕!撑住!撑住!”他的嘶喊只有自己听得见,或者,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咒语。
夜悬浮在上方,紫瞳冷漠地注视着这泥泞中的微小挣扎。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个瞬间惨死的士兵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消散。她的视线更多停留在那个年轻的医护兵身上,看着他颤抖的手、他眼中不顾一切的光,如同在观察一种奇特的、在绝境中依然顽强存活的菌类。
就在这时,一个蜷缩在医护兵身后不远处的军官猛地抬起头。他衣领上的军衔徽章沾满污泥,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极致的、如同毒蛇般的阴冷和贪婪。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显然也受了伤。他的生命之线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病态的暗黄色,缠绕着强烈的自保欲和一种扭曲的怨毒。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医护兵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小的、被血污浸透的皮质医疗包。那里面,装着珍贵的吗啡和仅存的凝血酶药物——在炼狱里,这些是比黄金更硬的硬通货。
趁着医护兵全神贯注按住伤员喷血的断肢,军官那只完好的手,如同毒蛇出洞,极其迅捷地探向那个医疗包!动作精准、狠辣,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贪婪!他眼中没有丝毫对同袍的怜悯,只有一种攫取生存资源的赤裸裸的**!
医护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但已经晚了。
军官的手已经抓住了医疗包的带子,用力一扯!带子崩断!
“你——!”医护兵目眦欲裂,眼中那燃烧的光芒瞬间被惊愕和暴怒取代!他想扑过去,但身下重伤员痛苦的抽搐又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军官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狞笑,将抢到的医疗包死死捂在怀里,身体向后缩去,眼神警惕而凶恶地瞪着医护兵,如同护食的鬣狗。
人性的光辉与阴暗,在这不足两米的泥泞战壕里,在炮火和死亡的伴奏下,上演着最残酷、最直白的碰撞。
夜悬浮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对某种早已洞悉的、关于人性邪恶的一面的冰冷确认。
轰!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开!
更大的混乱爆发了。
“冲锋!为了祖国!冲啊——!”一个沙哑的、被扩音器扭曲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
战壕里残存的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牲口,在恐惧、麻木和命令的驱使下,发出不成调的嘶吼,手脚并用地爬出战壕,冲向那片被炮火覆盖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无人区。迎接他们的,是交叉火力构成的、致命的金属风暴。
生命之线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一片片地、无声地断裂、熄灭。惨白的、不甘的光芒与黯淡的、平静的微光交替闪烁,最终都归于同一种冰冷的虚无。
医护兵被裹挟着冲出战壕。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抢走他医疗包的军官。军官蜷缩在泥壁下,死死抱着那个小包,脸上混杂着庆幸和更深的恐惧。
医护兵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鄙夷、一丝悲凉,最后都化为了面对眼前更大死亡的麻木。他端着枪,冲向那片收割生命的弹幕。
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战场上空无声滑行。影之剪刃在她指间优雅地翻飞、落下。咔嚓。咔嚓。咔嚓。每一次轻微的脆响,都精准地对应着下方一条生命之线的终结。无论那生命线在断裂前是燃烧着英勇的光辉,还是蜷缩着卑劣的阴暗,在影刃落下的瞬间,都归于彻底的、平等的虚无。她的动作流畅、精准,如同在进行一场冰冷而神圣的仪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永恒的、俯瞰万物的漠然。
有歌站在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雪白的长发在爆炸掀起的灼热气流中狂乱飞舞,如同在血与火的地狱中燃烧的苍白火焰。赤红的瞳孔倒映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士兵们在泥泞中翻滚、倒下、破碎;年轻医护兵扑倒在一个抽搐的伤员身上,试图用身体挡住飞来的流弹,他眼中的光在绝望中依然挣扎着闪烁;那个抢走医疗包的军官,被一发迫击炮弹掀起的泥土活活掩埋,只剩下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指节还死死抠着那个沾满污泥的医疗包……
硝烟、血腥、泥土、金属燃烧的焦臭、内脏破裂的腥甜……所有浓烈到足以让常人崩溃的气味,所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爆炸的轰鸣,都无法穿透笼罩着有歌的绝对屏障。她像一个隔着最厚水晶墙的观众,感官被剥夺了温度和触觉,只剩下纯粹的视觉接收。
唯有那亿万条生命之线断裂时的无声悲鸣,如同背景噪音般永恒地冲刷着她的意识。那惨白的、不甘的;黯淡的、平静的;燃烧的、卑劣的……所有的光芒在熄灭的瞬间,都化为同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
夜回到了有歌身边。她的黑裙依旧纤尘不染,紫瞳里映着这片燃烧的焦土。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重新浮现,如同阴云后骤然露出的太阳,明媚得近乎刺眼,与这片地狱景象形成最尖锐的讽刺。
“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调的感慨,指向下方那片交织着英勇与背叛、牺牲与掠夺的泥泞战场,“死亡,才是最公平的。”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气息,轻轻拂过有歌被硝烟和气流吹乱的白发,将那枚黑色的花瓣发饰重新扶正。
“无论多么喧嚣的篇章,”夜的笑容在炮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最后,都归于我们笔下的……同一个句点。”
远处,又一波士兵在绝望的号角声中跃出战壕,冲向那片收割生命的金属麦田。新的生命之光在泥泞中亮起,又在下一秒被更密集的弹幕无情掐灭。
而死神与她的眷属,悬浮于这片沸腾的血肉磨坊之上,如同永恒的画外音,冰冷地注视着,记录着,等待着下一个必然降临的终结。她们的身影,在硝烟弥漫的铅灰色天幕下,凝固成一黑一白、绝对旁观的寂静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