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颈的灼痛像条淬了火的小蛇，钻得人头皮发麻。莫明猛地睁眼，讲台上方的吊扇正切割着九月的阳光。
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历史老师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闷乎乎地撞在黑板上：“…… 道儒两家论‘不思观望’，看似针锋相对，实则都是在寻处世之道”
他右手下意识摸向脊背，没有巨像崩塌时的碎石擦伤，只有校服衬衫被汗水浸出的潮痕。左手指尖触到课桌边缘的刻痕，那是他高一用圆规划下的歪扭笑脸，连嘴角的弧度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掌心没有练体时磨出的厚茧，只有握笔留下的浅白压痕，像层蒙在皮肤上的蝉蜕，轻轻一扯就要剥落。
“我回来了吗？还是高一吗？”荒诞之感顿时令他觉得有些发愣，
“发什么愣？” 王浩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用笔指着知识点，疑惑的说着：“你作为历史课代表给我讲讲这个不思观望啥意思呗？”
莫明的喉结滚了滚。上周讲这个知识点时，王浩正趴在桌上流口水，被老师点名时还迷迷糊糊问 “是不是开饭了”。
“或许…… 是殊途同归。” 莫明随口扯了一句，他的声音发紧，目光扫过窗外， 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就簌簌响，和记忆里高一的夏天一模一样。
仿佛在那个世界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刚刚在历史课上做的梦。
下课铃刚撞响，林溪的身影飘了过来。蓝白校服的裙摆扫过他的椅腿，带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莫明，” 她把一张折成纸鹤的纸条放在他手边，纸鹤的翅膀上沾着点墨水，嘴角带着微笑的说：“放学后的白玉兰树下，我在那儿等你。”
纸条展开时，同意与他交往的字迹熟悉得让他心慌 ，他明明从未将情书送出过，在他记忆里这张情书烂在书包里，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出现过。
“好。” 莫明说道，声音平静，仿佛眼前这位不是陪伴了自己十年的青梅而是陌生人般。指尖捏着纸鹤，薄脆的纸片却重得像块烙铁。
下午一晃而过，下课铃后，莫明将自行车从车棚推出，慢慢的走到了约定之地。
夕阳把白玉兰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满树白花正簌簌飘落。
而林溪站在花雨里，红绸带系的马尾轻轻晃着，辫梢沾着半片花瓣。校服被风掀起一角，领口落着点夕阳碎金，和红绸相映成温柔的色。
她转头看来时，睫毛上抖着细碎光斑，唇边漾开浅淡的笑：“你来了。”
一片玉兰花瓣落在她发带结上，她没察觉，就那么安静地立在花树下，像幅会呼吸的画。
莫明一句话没说，而是将单车骑了过去，林溪顺势坐在了他的后座，双手也非常自然的搂住了前方莫明的腰，脸贴在背后，鼻腔呼出的热气蹭的莫明背后有点发痒。
路程不长不短，车轮碾过七八个巷口的石板路，十几分钟便到了林溪家的青砖小楼前。墙头上探出来的爬山虎正借着夕阳发绿，和莫明家院墙边的那丛是一个品种。他们打穿开裆裤起就住在这条巷子里，连两家晾衣绳上飘着的白衬衫，都常被风吹得碰在一起。
林溪跳下车时，红绸带扫过车座，沾着的那片玉兰花瓣悠悠飘落在地。她转身时发梢扫过莫明的胳膊，带起一阵轻痒：“明早七点，我在这里等你呀。” 尾音被晚风托着，像颗裹了蜜的糖。
没等莫明应声，她已经蹦跳着上了台阶，帆布书包拍打着后背，红绸带在门框里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木门 “吱呀” 合上的瞬间，莫明低头看见脚边那片花瓣。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举着半块麦芽糖跑过巷口，辫梢的红绸比现在还要鲜亮。
傍晚推开家门时，玄关的灯暖黄得刻意。他踢掉运动鞋，光着脚进了门。
“回来啦？” 妈妈端着糖醋排骨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块没擦净的酱油渍。她明明最忌讳做菜时弄脏衣服，为此专门买了三件围裙换着穿，每次做饭前都要仔仔细细系好，像要上战场的士兵整理铠甲。看见他光脚站着，只是笑着擦手，“快洗手，你爸买了冰镇酸梅汤。”
爸爸坐在沙发上翻报纸，头也没抬：“桌子上有你爱吃的炸藕盒。”
莫明撇了一眼报纸，上面写着今日晚上有台风过境。
“爸，妈。” 他走到餐桌旁，抽动了一下鼻子“今天的藕盒闻着就好吃。”
妈妈的笑容僵了一瞬，眼角的细纹突然变得模糊，像是被谁用橡皮擦过。“爱吃就多吃点。” 她把装藕盒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动作流畅得像提线木偶，连手腕转动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像台精准的机器，连卡顿都忘了设定。
这顿饭吃得很香。莫明小口喝着酸梅汤，听爸爸讲公司里的趣事 —— 说主任把咖啡洒在了文件上，急得跳脚；听妈妈说邻居家的小猫生了崽，毛茸茸的像团球。
莫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把碗里的排骨啃得干干净净，连骨缝里的肉丝都用筷子剔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拖延些什么，仿佛多待一秒，这场梦就会变成真的。
酸梅汤的冰碴在碗底化尽时，莫明放下筷子。窗外的风突然变了调，卷着雨点狠狠砸在玻璃上。
“台风来了，要下雨了。”妈妈望着窗外，站起来收拾起了碗筷去了厨房。父亲也重新回到了沙发拿起来报纸。
莫明没有应声，走到玄关处拿起了雨伞站在门口，静默了一会说到：“爸妈，我走了。”
“留下来吧。这么大雨去哪呢？”老妈从厨房探出了头，声音像海中的蛇妖一般诱惑。
“我还有点事。”莫明穿好了拖鞋，视线看向了父亲。
“男人想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婆婆妈妈的干什么”父亲头都没有抬的说到，视线也一直盯着报纸。
“嗯，我知道了”莫明笑着，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将伞撑起，一人走向外面的暴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