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供有孩子的寡妇哄孩子入睡、供孝子让年老体衰的父母安眠都再合适不过的故事。一定要慢声细语不间断地讲到最后。前面要像讲实际发生的趣事一般活泼生动。末了要逐渐把声音放轻。
一
街道的公园上,有间供小丑表演的屋子,其中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名叫茨尔基。茨尔基是个十分爱挑事的人,跟谁都能吵起来;也打架,而且一不顺心就会气血上头拿小刀戳别人;也偷窃、敲诈、抢劫。但却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妻子也很体谅他。妻子从前是个不起眼的女佣,十七岁前伺候的一直是些穷主人。
从前的一个星期天,妻子得闲出门散步时,第一次遇见了茨尔基。茨尔基当时正穿着条一腿黄一腿红的双色裤子。头发上插着一根颜色染得十分艳丽的羽毛。羽毛上绑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被揣在了衣袋里,手一拽,头发上的羽毛就会像蜡烛般挺立起来。谁见了都不禁喷笑。年轻的女佣也就这样,被男人逗得敞开了心扉,一起消磨了半天的时间。直到深夜十一点都没有回主人家,终于是在这个街角的公园里过了夜。第二天,女佣左思右想,觉得实在没脸见主人,就留在了这个有趣的青年身边。青年也觉得女佣温柔体贴、漂亮大方,便结伴去官员那儿结成了夫妻。
茨尔基的德性从那时起就一点儿没变。有时在某个马戏团前招揽客人,有时几个月没有工作,便一味用扑克牌干敲诈勾当。要是被抓住,就会拘留个两三天。每当这时妻子就会日夜哭个不停。在拘留所里捅了娄子的家伙,会被关禁闭。里面漆黑一片。如果是茨尔基,便会抱怨上一句“啊,我是个多么不幸的家伙啊。”
茨尔基家有时会穷得分文不剩。每当这时茨尔基都会羞愧难当。一想到自己那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又在拿面包皮当晚饭,就心疼不已。但是又不想被妻子察觉,总是嚷道,“要不然呢!有的钱也都被你浪费了。败家女!”年轻的妻子只是凝视着茨尔基的脸,眼泪夺眶而出。茨尔基见了便抡起拳头,“再哭别怪我打死你!”,说完反倒转身冲到门外,紧紧反锁上门,蹲在家后荒地的一角,彻夜哭泣。被吓的脸色惨白的年轻妻子,因为丈夫的一句话,连在没人的屋子里独自哭泣都不敢。所谓女性就是这么一个能忍住眼泪的生物。第二天从早到晚,丈夫一直挂念着妻子,妻子也一直挂念着丈夫。但彼此就是不说一句话。
那是在一个星期六,正好下着雨。茨尔基在和一个流浪汉于赫尔米涅威后边的水沟旁打纸牌。这时天逐渐暗了下来,本来就被淋湿了的纸牌现在图案更是模糊成一团。但是这对流浪汉来说不算什么,因为反正他作了手脚,能从背面分辨纸牌。不过今天却打算到此收手了。“哎呀,就到此为止吧。”他装模作样地说道,然后把对方从水沟旁拉到较高的街道上。“哪有这道理。太卑鄙了!把我像笨蛋一样耍。钱都让你赢去怎么行。再来!”茨尔基嚷道。但是对方却并不拿他当回事,一味拿下雨和天黑当借口,无论如何不肯继续。最后撂下一句以后补偿就像离弦之箭一样跑远了。能清楚地听见光脚踩在泥泞的街道上的啪啪声。
之后茨尔基去厨房拿起一把刀,穿过法兰切斯威,来到乌鲁盖鲁国国立铁道始发的堤岸上。这里是利尔码店主的必经之路。这个所谓的店主是个皮革制作公司的会计主任,每周日都会拿着给工人的薪水通过这里。茨尔基正是为了给这店主一个问候,把钱全部卷走,才埋伏在这铁道堤岸的一侧。但不久后,茨尔基发现自己已经来晚了。利尔码的店主早就在工厂把钱付给工人了。况且已经能看见他带着空虚的钱包回到街上了。纸牌这玩意真是个不像话的坏东西,打着打着就让人把重要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茨尔基摇摇晃晃地爬上铁道的堤岸。两行泪水滑过他那肮脏又煞白的脸。可是突然他的嘴角上露出了微笑的影子,并脱口而出两声“尤利娅,尤利娅”他妻子的名字。随后他双手紧握刀柄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茨尔基没过多久就死了,他嘴上还留着尤利娅的口型。衣袋里的三个杂耍用的白球和一组肮脏的纸牌,随着他的尸体一同从铁道的堤岸上滚了下去。
茨尔基的遗体埋葬在了墓地的石墙边。当时人们谣言说看到大僧正为他引渡了灵魂。但那其实是他的妻子尤利娅,在黎明时分穿着自己缝制的黑色丧服站在墓前。一起住在公园里的人们纷纷来安慰尤利娅。说的大抵都是,“上帝的恩德把你从折磨中救了出来,对欺侮你的人也定会仁慈的赐予永久的安息。对年轻的你来说,这未必是坏事。愿他在上帝的眷顾下长眠,但你还年轻。”尤利娅点点头,悲伤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对周围人赞同的目光。“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关心”,尤利娅接着说道,“警察先生,您说这未必是坏事,或许您说的对。他已经不在了,我别无他法。”尤利娅对警察这么说也并不奇怪。毕竟是惹是生非的茨尔基,若是在死了之后还觉得他可怜,就太不成体统了。于是,在下葬后的第二天,尤利娅便缝起了给孩子穿的衣服,因为孩子再一个月就要出生了。
茨尔基被埋进了无缘墓。但却在下葬当天的晚上就不见了。了解警察工作的人一定知道,每天半夜,镇上的临时拘留所前,定会停下一辆涂成绿色的马车。巡查员们会把一天中调查过的尸体收集进马车,运往拘留所。同样,每晚也都会有涂成绿色的马车来到墓地,把自杀了的流氓地痞运去。当然不是直接带去地狱。因为需要先用净火净化。这个所谓的净化就是彻底审查一遍他的人生。审查结束后,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有幸升上天堂。
茨尔基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了绿色马车里,胸前还插着那把小刀。马车哐当作响地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行驶了很远很远。在黎明时分,马突然加快脚步,车辋摩擦着石块火星飞溅。茨尔基从车上狭小的缝隙向外窥探。之见马车沿着广阔的下坡路,飞一般猛地冲向弥漫着玫瑰色雾霭的谷底。可转眼间马车又飞到了天上,远远留下城镇和乡村看也看不见。茨尔基一点儿不怕。因为被小刀刺穿了胸膛的人,感觉不到痛苦。
马车停了,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下来,被看守带往审判所的等待室等待。里面禁止吸烟。可以不时听见带着眼镜的看守老人喊谁的名字。终于叫到茨尔基后,他便来到了官员的面前。
官员面前铺着一大张格子纸,他边在栏里写着什么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名字”
“安德烈阿斯·茨尔基。”
“年龄。”
“三十二了。”
“出生地。”
茨尔基没说话。
官员又一次头也不抬地问道“出生地”,接着自己立刻在后面加上了“不明”二字,这才抬起头来。
茨尔基点了点头。
“如果对俗世还有留恋,你有一天回去的特权。这是寿终正寝者没有的特权,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了。但自杀者总有什么落下的东西,让俗世的人苦恼。你呢?”官员目光冷峻地盯着茨尔基。但凡面对自杀者,官员都是这个眼神。“是啊。要说的话,就是本打算等孩子出生了去见见的,结果给忘了。我别提有多想看了,真是可惜。当回过神来也为时已晚了。伤心归伤心,但我也是堂堂男子汉。很感谢您的提醒,不过既然来了就这样待在这儿吧。”茨尔基说完,转过身来,一脸傲慢地看着官员。那眼神就像插在他胸口的小刀一样锐利。
“把这个无情的东西关进监狱”,官员喊道。
于是看守们便抓起茨尔基的肩膀把他拖走了。
茨尔基根本不把看守放在眼里,也不管胸前插着的小刀,只是一味“狗腿、魔鬼、畜生”地骂个不停。每骂一句看守们就踢茨尔基一脚作为回应,其中一人则负责用手按住刀柄,因为现在还不能拔出来。
二
茨尔基十六年间一直在净火里。说净火是燃烧着的东西完全是虚报。净火并不是真正的火。而是极为明亮的玫瑰色光线。长时间待在里面,能消除人的一切恶。
茨尔基逐渐习惯了光线,觉得体内渐渐变得纯洁了。良善的心回忆起了很多往事,尤其无论如何想看看生下来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
净火中有一位四处巡逻专门听囚犯抱不平的官员。一次,茨尔基对那位官员说,“听说自杀者能有一天时间,回俗世了未完的心愿。请问我现在还有这个特权吗?”
“当然有。去申请便可。”官员十分温柔地说道。长时间在净火中的人,连说话都变得和蔼了。
茨尔基第二天就去申请了。
官员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二十四小时特许’。然后把他带到地下室,拔出了插在胸前的小刀。
茨尔基即刻启程,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诺贝斯特制线工厂前,问道,“请问在这工作的姓茨尔基的寡妇,现在住在哪里?”
知道住处后,茨尔基再次出发。
尤利娅住在劳动者搭建的平方里的其中一间。那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上午。尤利娅的面貌还是和从前一样,白皙且稚嫩,只是显得成熟了一些。茨尔基来的时候,尤利娅正在窗边织东西。窗台上放着两盆红色的盆栽。后面垂着一面不大的窗帘。
茨尔基立刻发现了妻子。然后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一个少女出现在门槛后,大致十六岁。
茨尔基马上明白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有何贵干?”女儿厉声问道。
茨尔基用左手捂着肮脏的衣领,因为他不想被发现胸口上的刀痕。既然已经见到了女儿,就这么回去也心满意足了,茨尔基心想。但是被问道又不能不回答。于是便从右边口袋里抓出了三个变戏法用的白球,说道,“我什么有趣的戏法都会变……”希望能博得女儿一笑。
但她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坚强且不苟言笑。“戏法什么的不看也可,请快回吧。”说完便握住门把要将门关上。女儿的手洁白又纤细。这时,茨尔基十六年间在净火中近乎消除的恶顿时重新燃起。怨天尤人的念头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就在门划过茨尔基的鼻头,马上就要关上,永不再见的时候,茨尔基忽然举起拳头,打在了女儿洁白、小巧的手上。女儿直勾勾地瞪着茨尔基,接着又一次握住把手严实得关上了门。甚至能听见里面“吱丫”上锁的声音。
茨尔基呆立在门外,刹那间燃起的怒火又在刹那间消逝,只剩下打了自己孩子的强烈羞愧感。
茨尔基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被小刀穿透了的心脏在传来剧痛。
之后茨尔基急忙离开了妻子家,不知向何处走去。不过死了一次的人,无论如何都会重新回归死亡。
直到深夜茨尔基才回到出发时的大房子。他的所作所为这里也早已人尽皆知。茨尔基尴尬极了,没有理会值班室看守的问候,一味低头默不作声,直奔二楼官员所在。早就在等他的官员命看守取回抵押用的牌号并把小刀还给茨尔基。之后看守毫不留情地说道,“看来没有比你更低劣的人类了,大费周章回俗世,就为打一个孩子。”茨尔基什么也没说,但是在看守把小刀插回他胸口的时,还是不禁叹了口气。
看守抓住茨尔基的肩膀,让他坐上铁车,下了地狱。茨尔基从玫瑰色的火中,被送到了鲜红色的火中。他注定永远在里面被灼烧,发出痛苦的哀嚎。
茨尔基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故事回到俗世。女儿在那之后回到房间对母亲说道,“母亲,刚才那个身穿破烂和服的男人真不像话,一直用讨厌的眼神看我。他眼睛里泛着光,像是要哭出来,可嘴上又露着笑。我害怕,想直接把门关上,他又打了我的手。貌似很用力,却只听见声音。”
尤利娅像是在找什么丢了的东西似的看着地板,声音颤巍巍地说道,“是吗。然后怎么样了?”
“就这么走了。但我吓了一跳,现在心还跳呢。分明打得很用力,手却一点儿不疼,顶多像轻轻擦了一下。他的手红彤彤的,粗糙极了,触感却像嘴唇,不然就像心脏。”
“知道了。”母亲小声说道,接着有做起了手头的针线活。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过此事。两人十分长寿,活了很久,直到寿终。
故事这样就结束了。好孩子,快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