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币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那扇刻满狰狞爪痕的古老石门，在凯恩那只苍白的手掌下，无声地向内滑开。门内涌出的，不是预想中的腐朽气息，而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空”。那不是黑暗，是连“黑暗”这个概念都被剥夺后的绝对虚无。
莱恩的脚步钉在原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钝痛。门后的“空”像一张巨口，散发着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排斥与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凯恩。
凯恩的背影笼罩在翻涌的纯粹黑袍里，纹丝不动。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头。只有那只按在门扉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那扇门后的东西，连他也需要凝聚心神去面对。
蕾拉和艾莉亚在公会据点里那丝微弱到几乎湮灭的焦灼联系，像一根烧红的针，再次刺了莱恩的神经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那混合着金属锈味、羊皮纸腐朽和冰冷“空”气的刺鼻味道，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胸腔里万马奔腾的情绪。他不再犹豫，迈开灌了铅般的腿，一步踏过了那扇门。
不是穿越，更像是……沉入。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官在刹那间被剥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边无际的“坠落”感。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包裹着他，仿佛灵魂被剥离了躯壳，投入了宇宙诞生前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地面”。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奇异弹性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与此同时，被剥夺的感官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归，带着一种被强行塞入的、剧烈的冲击感！
嗡——！
首先涌入的是声音。不是具体的声响，而是一种低沉、恢弘、仿佛来自地核深处、又像是宇宙背景噪音般的永恒嗡鸣，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震得莱恩耳膜刺痛，心神剧荡。
紧接着是光线。并非来自光源，而是整个空间本身在“发光”。一种极其微弱、冰冷、带着死寂蓝调的幽光，仿佛是从构成空间的物质内部渗透出来的。光线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莱恩站在一片……无法形容的“地面”上。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深沉的暗蓝色泽，表面光滑如镜，却又隐隐流动着细微的、如同活物血管般的脉络纹路。他抬头，没有穹顶，只有无尽的、同样散发着死寂蓝光的幽暗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向前看，空间同样辽阔无边，巨大的、形态诡异的暗蓝色结晶簇如同森林般矗立，扭曲的棱角折射着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真空的纯净感，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里不是地下洞穴，更像是一个……异度空间？一个被强行开辟出来、或者被某种力量捕获的碎片世界？
凯恩就在他前方几步之遥，黑袍仿佛融入了这片幽蓝的背景，只有那略显苍白的下颌轮廓清晰可见。他并未回头，只是抬起手，指向这片奇异空间深处某个方向。
“看。”他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响起，低沉依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与空间的嗡鸣融为一体。
莱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在几簇巨大的暗蓝结晶簇之间，悬浮着……东西。
不是实体。更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固定在半空中的……影像。或者说，是高度凝聚、如同实质般的记忆碎片。
碎片有十几块，大小不一，如同幽蓝幕布上撕裂的伤口，散发着更加不稳定的光芒。每一块碎片里，都在上演着无声的、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
第一块碎片：一座笼罩在温暖圣光下的孤儿院。孩子们穿着整洁的亚麻布衣，围坐在一位面容慈祥、胸口佩戴着高阶牧师徽章的老者身边，听他用温暖的声音讲述圣典。画面温馨祥和。但视角猛地拉近，穿透那层虚假的圣光，聚焦在老者的眼睛深处——那里没有慈爱，只有冰冷的、如同打量牲口般的算计。他宽大袖袍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散发着不祥紫光的魔法符文一闪而逝。莱恩认得那符文！名册上记载的“圣洁之泪”致幻剂的操控印记！
第二块碎片：一个巨大的地下矿坑。无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影在皮鞭的抽打下，麻木地挥动着沉重的矿镐。矿坑顶部，巨大的圣光符文法阵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驱散黑暗，也驱散了所有试图反抗的念头。监工不是面目狰狞的恶徒，而是身披银甲、胸口烙着太阳徽记的教会卫兵！他们神情冷漠，偶尔挥动缠绕着微弱圣光能量的鞭子，抽打在动作稍慢的矿工身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印记。“自愿劳工”？莱恩胃里一阵翻搅，喉咙里涌上熟悉的铁锈味。
第三块碎片：一个灯火通明、装饰奢华的秘密大厅。一群穿着华丽主教袍、佩戴着象征圣洁的圣徽的人影围坐。他们不是在商讨教义，而是在进行一场血腥的“拍卖”！拍卖品不是物品，而是一个个被锁链束缚、眼神空洞绝望的年轻男女！他们身上烙印着代表“纯洁献身”的圣光印记。一个肥胖的主教举起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权杖，指向其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嘴唇开合着，似乎在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第四块碎片……第五块……
每一块碎片，都是圣光教会华丽圣袍下流淌的脓血，是虔诚颂歌掩盖下的绝望哀嚎！这些景象比冰冷的羊皮纸契约更加直观，更加血淋淋地撕开了伪善的面具！
莱恩的呼吸变得粗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恶心！他猛地看向凯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为了……这些？！”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喉咙里抠出来的。
凯恩终于缓缓转过身。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照着幽蓝死光下那些无声嘶吼的记忆碎片，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以及那如影随形的……疲惫。
“这，”他的声音低沉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只是‘他们’罪行的……投影。是无数被碾碎的魂灵在时间长河里留下的……最后一点不甘的印记。” 他抬起手，指向更远处一片巨大的、比其他碎片更加不稳定的幽蓝光团。“……而那里，是‘现在’。”
那片光团剧烈地扭曲、波动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影像逐渐清晰——
赫然是圣光之城塞拉菲恩！但不再是夜晚的宁静，而是被火光和混乱撕裂的白天！
低矮的平民区陷入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尖叫声、哭喊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透过那幽蓝的屏障，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画面拉近，只见街道上，一队队身披锃亮银甲、胸口烙着太阳徽记的圣光骑士团士兵，正挥舞着燃烧着炽白圣焰的长剑，冷酷无情地砍杀着惊慌奔逃的平民！那些平民大多衣衫褴褛，有的手里还抓着简陋的农具或面包，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异端！净化！” 冰冷的呼喝声在屠杀的间隙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被骑士从背后一剑洞穿！鲜血喷溅在骑士冰冷的银甲上，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被一只包裹着金属手套的手无情捏碎！
几个试图用木棍反抗的少年，瞬间被几道激射而至的圣光箭矢洞穿胸膛，如同破布般倒下！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屠杀士兵的后方，一群穿着灰白色粗布长袍、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影，正机械地搬运着尸体，清理着街道。他们的脖颈后面，都烙印着一个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圣光符文——正是名册上记载的“忏悔者”！他们，是曾经的“奉献者”和“自愿劳工”！
而这场血腥镇压的中心，那队骑士簇拥着的……正是莱恩无比熟悉的“影鸦”公会据点所在的街区！那栋伪装成旧货商行的破败建筑，此刻正被几道粗大的圣光能量束狠狠轰击！墙壁崩塌，火光冲天！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着遥远的空间传来，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莱恩的心口！他看到据点那扇厚重的伪装木门在圣光中化为齑粉！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属于公会外围成员的身影在火光中倒下！
紧接着，两个身影在崩塌的烟尘和刺目的圣光中，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冲了出来！
一个火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暴风！艾莉亚！她双手紧握着那柄比她人还高的巨剑，剑身被她的斗气激荡得嗡嗡作响，赤红色的斗气在她周身疯狂燃烧，形成一头模糊的、咆哮的火焰狮影！她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巨剑横扫，炽热的剑气如同熔岩洪流，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士连人带甲熔成了扭曲的铁水！她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血污，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暴怒！
另一个身影则如同在刀尖上起舞的幽灵！蕾拉！她深紫色的长发在混乱的气流中狂舞，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闪避着激射的圣光箭矢和骑士的劈砍。她的双手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残影！一道道冷冽的银光如同死亡的雨点，从她指间、袖口、甚至发髻中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每一道银光都精准无比地钻入骑士盔甲最脆弱的关节缝隙、面甲的观察孔！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被瞬间切断肌腱、洞穿咽喉的骑士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蛇般无声软倒！她的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深紫色的眼眸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精密计算到极致的杀戮效率，以及眼底深处那抹被强行压制的……惊悸？
她们在突围！在圣光骑士团冷酷的围杀下，如同困兽般搏命！
“蕾拉！艾莉亚！”莱恩失声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担忧而撕裂！他下意识地就要向前冲去，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场死死禁锢在原地！是这片空间的力量？还是凯恩？
“看清楚，莱恩。”凯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压过了莱恩的嘶吼。“看清楚‘圣光’在做什么。他们在‘净化’。净化任何可能泄露‘真相’的……‘不稳定因素’。”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燃烧的街区，落在那两个浴血奋战的身影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无法捕捉。“包括……你所在乎的人。”
莱恩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凯恩，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凶兽。“放我出去！凯恩！放我出去！！”他嘶吼着，试图调动体内的暗影魔力冲击那无形的禁锢，但力量如同泥牛入海，在这片诡异的异度空间里，他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凯恩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兄弟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怒、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那覆盖在兜帽阴影下的脸庞，线条似乎更加冷硬了几分。沉默了几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出去？然后呢？用你那把淬毒的匕首，去对抗整个圣光教会的怒火？去对抗那些被‘圣光’祝福过的骑士？去成为下一个被‘净化’的名单？”他微微偏头，示意莱恩看向那片正在被“净化”的街区。“看看她们。她们很强，但能撑多久？”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画面中异变陡生！
一道远比之前任何一道都更加粗大、更加凝练、如同实质般的圣光能量柱，如同审判之矛，撕裂混乱的战场，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威势，精准无比地轰向正在奋力格挡数名骑士围攻的艾莉亚！那光芒之炽烈，隔着幽蓝的屏障都刺得莱恩眼睛生疼！
“艾莉亚——！！！”莱恩目眦欲裂！
艾莉亚也感受到了那致命的威胁！她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全身的赤红斗气如同火山般爆发，试图硬撼！但谁都知道，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现！蕾拉！她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在圣光巨矛落下的瞬间，狠狠撞开了艾莉亚！同时，她的双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胸前结印，一层薄薄的、流转着无数细小魔法符文的深紫色菱形光盾瞬间在她身前凝聚！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隔着空间屏障都震得莱恩耳膜欲裂！刺目的圣光瞬间吞噬了蕾拉的身影！深紫色的光盾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碎裂！蕾拉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炸飞出去，撞塌了一堵燃烧的断墙，消失在弥漫的烟尘和火光中！只有几道黯淡的紫色流光，如同破碎的星辰，在爆炸的余波中无力地飘散。
“蕾拉！！！”艾莉亚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金色的瞳孔瞬间被血丝布满！她如同疯魔般挥舞巨剑，不顾一切地冲向蕾拉消失的地方，却被更多的骑士死死缠住！
莱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嘴唇渗出血丝，咸腥味在口中蔓延。他看着那片被圣光肆虐、被火焰吞噬的街区，看着艾莉亚绝望的怒吼，看着蕾拉消失的那片废墟……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混合着焚尽一切的怒火，如同冰火两重天，彻底淹没了他！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再次转向凯恩。
凯恩依旧站在那里，黑袍翻涌，如同这片幽蓝死寂空间的化身。他沉默地看着莱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沉重，有预料之中的了然，有……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莱恩没有嘶吼，没有质问。他眼中的狂怒和绝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比这片异度空间更加冰冷的寒潭。他死死地盯着凯恩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深处挖出来的冰棱：
“……你要我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