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岁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里，外面的雷声轰隆隆地在耳边炸响。豆大的雨滴狠狠砸着窗户的表面，在表面留下紊乱的轨迹，许多雨水交汇在一起，看不出彼此的真实面目，因为彼此已经融入彼此。
外面的灯光氤氲成光怪陆离的色彩，昏暗的灯光照进她的瞳孔，照不亮她漆黑淌着泪的瞳孔。男人高大的躯体压在她的身上，分外重的喘息让她想吐。
好恶心。
耳畔又爆发了一声响亮的雷声，白色的光芒在一瞬间照在黑暗的墙上，又在转瞬间消逝。痛苦，无助，羞耻以及层层怨念包裹住她的心脏，像密不透风的茧壳，又像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
果然，还是去死更好一点。
此时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杀了他。
杀了他。
她的手心出现了一把小刀，徐岁毫不犹豫地把它用自己最大的力道扎进他的眼睛里。于是男人的眼睛里飙出鲜血。他惊怒交加地看着徐岁，徐岁仿佛能从她眼里的倒影看见自己扭曲的面孔。那个样子，一定会很可怕的吧。
他倒下了，捂住自己的眼睛挣扎了一会儿，停止了呼吸。紧闭的门在身后打开，亮堂堂的灯光照了进来。门口的女孩儿长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刘海上别着一个蓝色的月亮发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女孩的眼里有悲悯，有沉痛，有满怀于心的关切，她却从她的眼里看到几分不屑和蔑视。徐岁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紧握着手里滴着血的小刀。
“你会……离开我吗？”
少女双眼泣血，颤抖着声线。珠线的泪珠流淌而下，却浑然不觉。明明是生气的情绪，她却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害怕，就像她那晚感受到的那样。不对，比那晚感受到的更加强烈。害怕她会离去，害怕她会像曾经的她那样，将美好的回忆弃之如敝履，害怕自己被推下深渊
。
她的眼前模糊一片，仿佛透着磨砂玻璃看着这个世界。徐岁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机械般地颤抖，刀子落到地上，金属与地面碰撞出一声轻响。
林依然还是看着她没有动作，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走到徐岁的面前，抱住了她。
“真拿你没办法。”
她低声轻喃，话语像一片柔软的羽毛飘进她的耳朵。徐岁的眼睛瞪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决堤、她双腿一软，扑进她的怀里。林依然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揽住她。脸颊陷入一片柔软，她似乎能听见她的心跳，但她什么都没有听到。于是感到苦涩和挫败，以及对自己的厌恶。
“我什么都保护不了。”她抽泣着说。声音闷闷地传来，林依然用手轻按她的后脑，垂下眼帘。
"我知道的。"
徐岁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梦中的声音带着焦急在耳边说：
“徐岁？徐岁！你怎么哭了？”
她睁开眼睛，透明的液体已经在枕头上洇了一大块深色的痕迹，徐岁用手摸了摸脸，看着沾着泪水的手心。心里仍有余悸。于是手指触碰到林依然的手，把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她的手下意识合拢了一点，以一种似有若无的力道靠着她温热的皮肤。
“林依然，我好怕。”
“怕什么？”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像春风拨乱秋池，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但徐岁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里荡漾着甜蜜的情绪，但几乎一点都没有在脸上浮现。
“我怕我会像以前一样。”
一时间二人沉默无言。林依然的脸上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情感，他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怀着怀念，伤感，破碎的坚强，以及一分不可言说的漠然。徐岁的心里突然有了恐慌，这源于不可掌握的不可言说。她的眼里涌出更多泪水。林依然不再看她，却没有后退。
“林依然，我在想，鲸鱼的声音在十五到二十五赫兹之间，不能被人类的耳朵捕捉到。你说，当鲸鱼想要大声呼喊的时候，它的声音会被我们听到吗？”
林依然看着房间里的某一处，盯着墙上的一只黑色的小飞虫。这种小飞虫不像苍蝇那样灵敏，人们能将它很轻易地拍死。它的尸体会在墙上留下一块小小的痕迹，每年都在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它不能进化出那样的灵敏呢？为什么它那么迟钝且脆弱，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它会不会一直保持这种样子？
“通常不会。”
“但肯定会有一些能听到的吧。”
林依然突然笑出了声。“当然。只要你想，一切皆有可能。”
徐岁突然轻叹一声，她的脸上露出狡黠，像一只年岁尚小的狐狸。她正疑惑她的笑容，她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把她拉过来，两人的脸骤然接近。她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呼出的热气把她的心弦拨乱。
“如果我说，我想听到鲸鱼的声音呢？”
长发女孩的耳朵一片酥麻。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完好的方寸一片大乱。林依然感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她的掌控，可她不但不着急，反而还有种隐隐的期待。
“想要做的事情不一定会做到。你这么有自信？”
“嗯。”徐岁嫣然一笑，无意识地用手轻捏了一下眉心。林依然看着她的笑颜，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持续性地爆炸，升起的蘑菇云浮上天空，变成了云朵的一种。她的手往旁边移了一点。
“我保证。”
“你就这么肯定？”林依然强心稳住心神，带着揶揄的笑看着徐岁。她的脸上一片认真。
“嗯。”话音刚落，徐岁意识到什么，脸上露出泄气的神态，
“对不起。”她低下头，漂亮的桃花眼里一片暗淡。她的鼻子一酸，又开始有点想哭。
“没事，你也和我一起住了一年了，有一些事对你来说可能难以启口，我理解的。”
因为，我的身上也有秘密哦。
“可是……我……”张开的口又合上，徐岁隐隐有一种挣扎的情绪，她的手指张了张，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没事的，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说出去，当你受了伤就会在暗处为自己疗伤，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一样吗？
“你也会这样吗？”徐岁问。
“是的，我也会。”
徐岁露出看似释怀的笑，其实她的心里一点都不开心。
“是吧？有一个同类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有一点归属感？”
“嗯。”林依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有没有一些，不能轻易对别人诉说的事？”徐岁出口的一瞬间就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她分明知道，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她的呼吸乱了一瞬间。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当然可以。”
“那我开始讲了？”
“嗯。”
“从前，两个国家发生了战争，小熊住的地方还没有被波及。她从小生活在洁白的象牙塔里，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叛逆少女。她整天逃课，去外面游荡。认为每个人都不在乎自己，所以她做出那样的行为，小熊自己认为没人在意。
她有一个姐姐。小熊的姐姐很优秀，从小到大没得第一名的次数用手都能数得过来。姐姐很累，但小熊从来都没有察觉到。小熊只在意自己。
有一天，姐姐要去参军了。在临走之前姐姐向小熊告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不关心姐姐。她想去弥补她，去关心姐姐。但是，姐姐在三个月后死在了战场上，她是被炸死的。小熊在得知了这个信息之后哭了好久，她不肯接受姐姐死去的事实。姐姐去参军之前送给她一个小熊玩偶，每天睡觉她都抱着这个玩偶入睡。
她想对姐姐说一句，对不起。”
林依然说完了这个故事。徐岁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个故事和她有什么关系。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她在心里略带苦涩地想。林依然表面圆滑，但有时外热内冷，有一些事情她是绝对不会轻易向别人说的。明明自己喜欢她，为什么一次都不曾对她吐露心意？明明知道自己的苦衷，徐岁还是在心里暗暗谴责自己。暗自深呼吸了几口气，她重新展露出完美的笑容。
“这个故事也包含你吗？”明明意识到了一些似有似无的东西，她还是问了出来，仿佛寻求一个证明。
“是的。”林依然坦然回答。徐岁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更加失落。她孩子气般撇了撇嘴角，声音中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那你能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吗？我一直都不知道呢。”
长发女孩微垂眼帘，双腿并到一起。“抱歉，我不能。”
“一定是很让人难过的事吧？”
“嗯。”她低声应道。
徐岁思考了一会儿，从乱乱的思绪里理出了一个想法，她的心重燃希望。目光触及林依然柔软的手背，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却生生抑制下了思想。
“下午两点，我带你去外面逛一逛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