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走廊上充斥着一种味道,这是独属于医院的气味,这让人联想到病人躺在病床上的一种僵直的状态,位于生和死的边缘。
其实宁宁从来都不喜欢医院,因为医院总意味着死亡,而她不喜欢死亡。换一句话来说,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但对此感到本能的抗拒。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坐着妈妈的电动车,道路的风景快速地往后倒退,商铺招牌上亮着的灯光在视网膜上留下光影,她莫名联想到路灯下巡游的尘埃,从光的这一头漂流到那一头,最后融入黑暗中,在之后的时间里它或者会重新出现在阳光下,也许不会。
这不过是一个想法,是万万千千中不值一提的想法,它的本身却又无比地庞大且绵长,就如同死后哀歌中的凄婉。在路上妈妈没有说一句话,宁宁也没有。
到了医院之后,她和自己的妈妈走在医院的长廊上,走廊的旁边放着三三两两的床。妈妈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行走,于是宁宁跟在她的身后。
两个人走进病房,其他亲戚坐着或者站着陪在她的奶奶旁边,女人来到病床面前,宁宁站在床沿,看着好几根管子插在老人的身体里,阿太脸上的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瘦削的脸骨。皱纹仿佛更深了,她的病况已经如同风中残烛,只等最后的回光返照。
“宁宁,有什么话要对阿太说?”
妈妈在一旁轻声说,就像是一种隐性的催促。宁宁看着奶奶的眼睛,无神,且奄奄一息。她张了张口,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沉浸在沉重的情绪中,慌乱了自我。奶奶瘦黑且鼓着青筋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却又缓缓落下。她的脑海里仿佛有一座巨大且古老的钟在缓缓敲响,一声又一声。
“阿太,你不要死好不好?”
奶奶在宁宁五岁那年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宁宁正在客厅看电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传来,门被打开。
爸爸扶着一个老人进门。宁宁转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人,老人留着稀稀疏疏的白发,银白中掺着点黑,她的脸已满是皱纹,侧脸上分布着不规则的老年斑。
她的身上穿着有两排扣子的深红色外套和裤腿很大的黑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布鞋和黑色的袜子,她的脸上乐呵呵的,精神气很足。老人一扭头,看见了侧躺在沙发上的宁宁。
“这是宁宁吗?”
“嗯。”爸爸应道,同时目光也转移到宁宁的身上。
“宁宁,叫阿太。”
“阿太好!”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有一种独属于儿童的朝气。阿太立刻笑不拢嘴。“好,好。”
爸爸领着阿太到了自己的房间,宁宁跟在她的后面。老人慢慢坐在凳子上,环顾着四周。她把双手叠在一起,宁宁看了她满是皱纹的手几秒后扭过头,回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错过了阿太之后满足的喟叹。
“好,真好啊……”
后来的几天里,老人一直待在房间里,宁宁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遇到她。阿太吃饭时候的动作也是不算太快,她的,而且一次总要咀嚼很久。宁宁想象了一下食物在口中化为糊糊的样子,些许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
周末的下午宁宁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画画,蜡笔和橡皮的碎屑散落在桌面上,她用手随意地抹了抹,些许铅笔屑粘在手上,她又继续抹了抹,把这些东西抹掉。
纸上的画初见维形,画的是一家三口在蓝天下的青草地上,太阳挂在左上角,蓝天上挂着一道彩虹。蓝天、太阳和彩虹的颜色已经被画上去了,剩下的是画面上的人。
宁宁托腮思索了几秒,她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于是宁宁又拿出了一张新的画纸,把之前的元素画上去后,她把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画了上去。心中缺失的感觉消失了,宁宁哼哼地笑了几声。于是女孩低头细细完善。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快要到了吃饭的时候。老人从卧室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的小女孩。于是老人慢慢地踱步过去,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曾孙女,在干什么啊?”
宁宁抬头,看到了阿太黝黑的脸。她额头的碎发被全部梳上去,头皮看上去紧绷得很。“你的头好秃啊,会不会疼?”她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这个时候的她年纪还太小,说话有时候会没有条理。但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理所当然地看着她。
阿太先是一怔,脸上露出习以为常的笑容。宁宁感觉她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影响了笑容的美感。一个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皱纹?
“习惯啦,我以前也是这样扎的。”
“原来你会说普通话啊!”
宁宁之前也有听过阿太和爸爸妈妈说话,说得都是自己的家乡话,这个时候她还听不懂,就问他们在讲什么,妈妈有时候会调侃她的年龄。“你这么小怎么学?”她说,“我怎么下了?你们说的话都是土话,土话!”宁宁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于是妈妈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笑了笑就低头做家务去了。
“我怎么不会了?虽然我平时说的一般都是老家话,但我还是会说一点的。”阿太的笑意中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感伤,宁宁没有注意到。
“你们说的话都是土话!”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带着点倨傲的神气。想象中的不以为然没有出现,阿太低下了头。宁宁发现了老人情绪的低落,立刻开始有点慌乱。妈妈和爸爸很尊重阿太,如果被他们得知她这样对她说话,肯定免不了被一顿说。
“对……对不起嘛!我刚刚说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宁宁立刻滑跪道歉,眼睛微微抬起注意着阿太的表情。见她没有说什么,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在画什么话?”阿太转移了话题。“哦哦,在画画呢。”她立刻配合,把画给她看。画上的颜色五彩缤纷,和谐又统一。阿太的目光落在最右边的那个穿着深红色衣服面带笑容的老人身上。
“宁宁,你在画我吗?”
宁宁知道她看到自己在画她,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就坦然接受。“对呀,是在画你,怎么了吗?”
“其他的三个人是爸爸妈妈和你?”
“是啊……”如果把眼前的人换成自己的爸爸妈妈,宁宁还不会害羞。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阿太,以前还从来没有跟自己生活过,心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宁宁用手掌捂住脸,食指和中指之间留了一条空隙,通过这个空隙看着自己的阿太。
阿太的眼睛笑成了眯眯眼,眼角的皱纹牵拉出深深的鱼尾纹。开口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宁宁听着这样的声音,意外地不再害羞。
“哎呦!画得真好看,以后多画一点也好,好好孝顺爸妈,知道吗?”
“……知道啦。”
阿太向门口走去。“阿太,你要出去吗?”宁宁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好久都没出去了,出去晒晒太阳。”
“我陪你出去吧。”
宁宁用家里的座机跟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同意宁宁和阿太出去。阿太牵着宁宁的手,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宁宁嫌阿太走得太慢,挣脱了老人的手心,噔噔噔跑下楼梯,在楼梯口等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宁宁才从楼梯的拐角看到阿太的身影。于是她跑上楼梯扶着阿太一起下来。宁宁的力气很小,但两人依旧走得很稳当。
她和她一起走在街上,阿太看着街上两旁装修精致的橱窗,看着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眼里是新鲜的好奇。宁宁意识到她老是盯着一处出神。
“爸爸妈妈没带你去逛街吗?”她随口问了一句,于是阿太呵呵呵地笑出来,双手下意识地搓了一下。“城里老新鲜了,有好多好看的东西,看过一次总是忍不住还想看。”
“是吗?”宁宁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口,因为她早已习惯了周遭的一切。到了吃饭的时间,二人一起回了家。晚饭是卤鸡腿、油麦菜和番茄牛腩,宁宁在低头猛猛造饭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阿太,她正在慢慢嚼着鸡腿。阿太的牙齿会不会全部掉光?她突然这样子想,但自己无能为力。
宁宁的爸妈吃完饭又出去了,二人最近的工作很忙。宁宁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写了一会儿,去客厅倒水喝。在经过阿太的房间时,发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于是宁宁打开房门。
阿太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口里迷迷糊糊传出梦呓。她说得是老家话,宁宁并不能听懂,却感到莫名的悲伤。这种悲伤就像空气,不知不觉侵入内心。宁宁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口。阿太干瘪的眼睛流下了泪水,宁宁看着老人泪流满面,却没有过去打扰她。
宁宁从回忆里挣脱。床上的老人睁开眼。她看到了宁宁。“呜……啊……啊……”她已经不能吐出完整的字句,只是看着宁宁的方向呜呜啊啊。她的手颤抖地抬起,宁宁似乎听到了一种名为挣扎的声音,它震耳欲聋,又回天无力。
“滴——”心电图机中出现一条直线,生命在瞬间溘然长逝,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