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圣戴尔这栋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里,如同冻结的糖浆般缓慢流淌。转眼,凛冬的气息已悄然覆盖了波利塔王都的尖顶与街道。
几个月的光阴,对于苏柠而言,是深入骨髓的适应与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
她现在已不再是那个初临异界、对着镜子尖叫的惊慌灵魂。少女“苏柠”的身体渐渐褪去了长途跋涉的狼狈与生涩,黑发在简单的梳理下恢复了柔顺的光泽,虽然身上的衣裙依旧是那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但眉宇间那份属于穿越者的惊惶,已被一种沉静的警惕和刻入骨髓的疲惫所取代。
她熟悉了玛蒂尔达宅邸里压抑的规则——避开刻薄的夫人,无视冷漠的管家,在限定时间、限定地点活动,以及教导格蕾。
教导格蕾·波莉娅,这本身就是一场令人心力交瘁的谜题。
表面上,她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学生。苏柠教授的文字、算数、王国基础历史和贵族谱系,格蕾总能以惊人的速度理解并掌握,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在听讲时会流露出专注的光芒,偶尔提问,也精准地切中要害。她安静、顺从,从不惹麻烦,完美符合玛蒂尔达夫人“让她安静待着”的最高要求。
系统面板上,那个“新手引导任务”的完成度早已抵达100%,后续的“知识传授”、“信任巩固”等任务进度条也稳定增长着,系统欢快的提示音时不时在苏柠脑中蹦出来,报告着“目标人物智力因子显著激活”、“逻辑思维模块稳定运行”之类的“喜讯”。
然而,苏柠心中的寒意从未消散。格蕾的聪慧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感,她吸收知识如同精密的仪器录入数据,缺乏孩童应有的好奇与热情。
那双紫瞳深处,在苏柠偶尔捕捉到的瞬间,依旧会闪过那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审视与掌控欲。尤其是在苏柠讲述波利塔王国复杂的权力格局、地方领主的纷争,或是那些关于传说中的神器碎片的坊间流言时,格蕾眼中那转瞬即逝的、远超年龄的冰冷算计与了然,让苏柠如坐针毡。
她曾无数次在心底质问那个实习神明No.9527:“你确定她的精神波动没问题?你确定她只是个八岁的、内向体弱的小女孩?”
得到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音回复:“系统检测未发现异常!目标人物精神光谱符合其年龄及经历模型!请宿主专注于教学任务,避免主观臆测影响KPI达成!加油哦!(◕ᴗ◕✿)”
苏柠只能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死死压在心底,在格蕾面前维持着温和尽责的教师形象。同时,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玛蒂尔达夫人对格蕾日益加深的厌弃。
这种厌弃,在格蕾“安静乖巧”的表象下,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愈发炽热而危险。苏柠不止一次在走廊拐角或餐厅门外,听到玛蒂尔达夫人用她那尖利的嗓音抱怨:“那个病恹恹的小东西,光是每天给她那份该死的‘营养’就花销不小!”
“紫罗兰家的最后一点体面都让她那死鬼爹妈败光了!现在就是个赔钱货!”
“看她那双眼睛就来气!活像她那个短命的妈,整天死气沉沉的,看着就晦气!”
“王都那些有点身份的家族,谁看得上一个父母双亡、家族破落、还病歪歪的小丫头?养着就是个累赘!”
流言也开始在仆人间悄然滋生,带着恶意的揣测。
有人说格蕾小姐命硬克死了父母;有人说她那头罕见的蓝发是不祥的征兆;甚至有人私下议论,玛蒂尔达夫人已经在悄悄打听某些偏远地区的老鳏夫或小贵族的续弦意向……
风暴终于在初冬第一场寒流席卷圣戴尔时降临。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贵族区的尖顶上。玛蒂尔达夫人破天荒地亲自来到了格蕾的房间,身后跟着管家和两个捧着东西的女仆。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缀满蕾丝的墨绿色天鹅绒长裙,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角的刻薄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格蕾。”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慈祥,虚假得令人作呕,“我的好孩子,这段时间你表现得很安静,很懂事,姑母都看在眼里。”她示意女仆上前。
一个女仆捧着的托盘里,是一件叠放整齐的、深蓝色厚呢料子缝制的小斗篷,款式老旧,但看起来还算保暖。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一小袋沉甸甸的钱币,从袋口露出的光泽看,是价值最低的铜币和少量的银币。
“为了奖励你的乖巧,”玛蒂尔达夫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冰冷地扫过安静站在窗边的格蕾和侍立一旁的苏柠。“姑母决定,让你去你父亲在王国北部边疆的领地——‘黑石堡’散散心!那里的空气据说对……嗯,对你这样体弱的孩子有好处!”
苏柠的心猛地一沉。北部边疆?黑石堡?她几个月来恶补这个世界的地理知识,对波利塔王国版图有了大致了解。
王国北部与邻国接壤,山峦起伏,气候苦寒,土地贫瘠,是流放犯人和安置失势贵族的传统区域。
“黑石堡”这个名字,在原主苏柠模糊的记忆碎片里,似乎只与“荒凉”、“危险”、“几乎被遗忘”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这哪里是奖励?这是赤裸裸的流放!而且是以一种如此“体面”的方式,将格蕾这个她眼中的累赘彻底丢出视线,任其自生自灭!
“夫人……”苏柠下意识地开口,试图争取点什么。
“哦,对了,”玛蒂尔达夫人像是才想起她,随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苏柠老师,你既然是格蕾的家庭教师,自然也要一同前往。教导不能中断嘛。这袋钱。”
她指了指那袋钱币“就算是你们此行的路费和……嗯,初期的用度。格蕾可是紫罗兰伯爵的合法继承人,黑石堡是她名下的领地,虽然偏远了些,但总归是自己的地方,好好打理,说不定……嗯,也有点出息。”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虚伪和轻蔑,仿佛在打发两个叫花子去一片毫无价值的荒地。
“至于宅邸里格蕾的东西,”她目光扫过房间内本就少得可怜的几件物品。“就不必带了,路途遥远,轻车简行。到了黑石堡,缺什么再慢慢置办吧。”言下之意,连这点旧物都懒得给她们。
格蕾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着,垂着眼帘,长长的蓝色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没有任何惊讶、愤怒或悲伤的表示,只是在那袋钱币被递到面前时,才缓缓抬起手,用那双过于纤细的手,平静地接了过来。
那姿态,不像一个被放逐的孤女,倒像一个早已预料并接受了某种仪式的旁观者。
【系统提示】:检测到环境重大变更!目标人物[格蕾·波莉娅]即将离开初始环境!任务模式更新中……警告:目标人物处境风险等级提升!请宿主务必保障目标人物安全!主线任务[女帝速成]进入新阶段——领地经营与基础势力构建!新手保护期结束!请宿主全力以赴!(╯°□°)╯︵ ┻━┻
苏柠看着系统面板上那个突然变得鲜红刺眼的警告符号,再看着玛蒂尔达夫人那张写满“终于甩掉麻烦”的虚伪面孔,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荒诞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
保障安全?经营领地?用这一小袋钱币?在王国最危险的边疆?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好了,马车已经等在侧门了。”玛蒂尔达夫人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轻松地拍了拍手,“管家,送格蕾小姐和苏柠老师……上路吧。” 那“上路”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轻快。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叮嘱。管家面无表情地示意她们跟上。苏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默默地走到格蕾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小女孩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小手。那只手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格蕾终于抬起头,看了苏柠一眼。那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是那片沉寂的深潭,但苏柠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微光,如同寒冰下悄然流淌的暗河。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冰冷的笃定?
苏柠心中猛地一跳,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管家催促着,牵着格蕾,走出了这间囚禁了她们数月的房间,穿过那冰冷华丽、此刻却显得无比空洞的走廊,走向宅邸偏僻的侧门。
门外,寒风凛冽。一辆极其简陋、没有任何贵族徽记的旧式马车停在那里,拉车的两匹驽马显得无精打采。车厢狭小破旧,连车窗的玻璃都裂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陈旧皮袄、满脸风霜、眼神浑浊的老车夫蹲在车辕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两个穿着半旧皮甲、腰间挎着样式普通的制式刀剑的护卫懒洋洋地靠在车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轻蔑——显然,玛蒂尔达夫人连像样的护卫都吝于派遣,这更像是押送。
“上车吧。”管家冷冰冰地丢下最后一句话,仿佛在驱赶什么脏东西,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沉重的侧门,将她们彻底隔绝在这座华丽牢笼之外,也隔绝在了圣戴尔的繁华与庇护之外。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扑打在苏柠和格蕾单薄的身上。苏柠下意识地将格蕾往自己身边拢了拢,用身体为她挡住一些寒风。她抬头望向玛蒂尔达宅邸那高耸冰冷的尖顶,再看向眼前这辆通往未知荒芜的破旧马车,最后低头看向身边沉默得可怕的蓝发女孩。
“我们……走吧,格蕾。”苏柠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任务也好,生存也罢,路只有一条了。
格蕾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任由苏柠抱着她,登上了那辆冰冷摇晃的马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牲口混合的难闻气味。
当车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王都的气息,老车夫吆喝一声,鞭子抽在驽马身上,马车发出痛苦的呻吟,缓缓启动,碾过冰冷的石板路,朝着北方,朝着那片名为“黑石堡”的荒芜绝地驶去。
车轮辘辘,在寂静的贵族区街道上留下单调而孤独的回响。
车厢内光线昏暗。格蕾安静地坐在苏柠对面,小小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那袋象征着放逐的沉重钱币。深蓝色的小斗篷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兜帽下,只露出一点尖俏的下巴和几缕冰蓝色的发丝。
苏柠看着她,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迷茫。前路茫茫,危机四伏,身边这个“学生”更是深不可测的谜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格蕾,忽然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头。
车厢的颠簸让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兜帽的阴影下,苏柠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在晦暗光线中抬起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此刻没有看苏柠,也没有看钱袋,而是穿透了摇晃的车厢板壁,仿佛在凝视着北方遥远的地平线,凝视着那片即将成为她们唯一依靠的荒芜领地。
深邃的紫瞳里,那片沉寂的寒潭之下,一丝冰冷、锐利、如同淬火利刃般的光芒,清晰无比地一闪而过。那光芒中,没有丝毫对未来的恐惧或迷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欲和一种终于挣脱了束缚、即将踏上自己棋盘的……期待。
苏柠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而马车在寒风中,义无反顾地驶向北方无边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