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光明交替,荒芜与繁荣轮回。曼罗草的枯与荣无声的演绎着生命的尽头与开始,但映射在人类耳中的却是无尽的呻吟与无奈的唏嘘。
对于整个苏依王国来说,夜晚与白昼已没有什么分别。夜晚只不过是神明用来麻醉人们的烈酒,沉溺在睡梦中,忘却了失去故国的痛楚,但当同样神圣的太阳升起时,记忆又像肃杀的秋风般,鞭打着人民伤痕累累的心。失去国王的王国,就像没有太阳的黑夜,冰冷,虽然没有了绳索般的禁锢,但内心恐惧着明天又会是何种烈日当头。无知无邪的曼罗草究竟能熬多久。
从此以后不再会有美梦。杰维只要一闭上眼,噩梦便如洪水般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更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信念。满身鲜血的父亲疯狂地冲进家里,似乎寻找着什么,没有理会自己担忧的问候,又消失在漫天的黄沙之中。接着,便是最残酷也最痛苦的消息:苏依失守,父亲战死。
失守,战死,杰维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失守,意味着什么?失去家园,不,家仍在,但心中的自己的家却不复存在了。杰维忽然想起小时候妹妹养的一只鸟。这是一种在苏依大地上最常见不过的蓝雀了,它羽毛比起其他的同类还要暗淡,眼神也很呆滞。但妹妹却望着它死去的身躯喃喃:“最终还是没有回去。”直到那时,杰维才明白,妹妹养着它,并非是让它永远守着她,而是去寻找来时的路。
可如今,杰维觉得自己连那只蓝雀还不如,蓝雀虽然死去了,但心里还有着能去坚守的东西。失去了祖国的人民,还有什么能值得去争取的吗?
杰维拭干眼角细小的泪痕,抬起头,仿佛是嘲弄他,墙上的苏依的田园的画作如此耀眼但却永远失去了光泽。湛蓝的天空,自由的蓝雀,快乐的兄妹,香甜的葡萄,母亲的画作只能归为记忆,永远不磨灭,但永远痛楚的记忆着。
杰维伸出手想再次触摸过去,但模糊的视野真的使他感到家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苏依今后会怎样?”杰维不断地问着自己,“如果是父亲,会选择什么?”
杰维苦笑着,继续战斗吗?我伟大而又勇敢的父亲。我会选择顺从吧。谁能承受得起两次战争的摧残呢?父亲,你能吗?父亲不会回答,因为苏依的教容死了,就没有人能令奄奄一息的父亲再度站起来。也许父亲在最有一刻也是拼命守卫着心中的净土,杰维坚信着,也正是如此,父亲才会在心目中那么完美,那么神圣。但神最终也像流星般陨落。接下来便是杰维的子承父业。不能,我不能再……杰维无力反抗,也许命运就注定。
“我的儿子!”杰维失魂得走出家门,母亲哭泣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战争,你开始的战争……”母亲是让我继续的战斗吗?杰维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任何事情。
衣襟被曳着,杰维低下头,看见玲珑的少女,童稚的面容中露出无限伤感的表情。
“怎么了,佳伊儿?”杰维俯身,端详着妹妹如玉的脸。
佳伊儿伸出右手,指着远方不在视野中的城堡,张开口,但没有声音从里面发出。
杰维温柔地笑着:“佳伊儿,回去吧,我会回来的。”杰维顿了顿,“无论结果如何。”
佳伊儿慢慢地放下右手,勇敢地点点头。
杰维看着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着自己的妹妹,心里顿时有着什么,压住了他不谙世事的翅膀。
五年前,佳伊儿养的蓝雀死了,仿佛蓝雀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带走了佳伊儿甜美的声音。从此佳伊儿只能用脸来述说心中的滋味。
杰维心疼着这个十岁的女孩,深深地爱着她。佳伊儿是他放纵自己后唯一的一根风筝线,只有她才能把他拉回生活。
父亲是天外的天,望都望不到头,放纵自己,朝最接近他的地方飞着,却不知不觉飞向了黑暗。母亲拥有歌唱,绘画,宽容,温柔,这是一切女神应具有的美德,但惟独少了对杰维的一种亲密。他有时甚至感到当母亲的眼睛与自己的相遇时她眼中的那种惶恐与同情。杰维从不否定父母幸福的相偎相依,但正因为如此,天人永隔才会使母亲无法从痛苦中自拔。母亲是软弱的,如同河水中的青荇。杰维早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只有她,她从来不要求他什么,更不会背叛他,即使在病痛中失去声音,也依然微笑着点着头。那时的杰维已经十岁,却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反而是受伤害的妹妹不断地用瘦小的手摸着他的头。杰维觉得,自己才是应该失去声音的人,他依赖地望着妹妹还挂着泪水的笑脸,顿时从被宠溺的婴儿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他明白,妹妹才是最应该被保护的。
此时,他无能为力。失去家园,失去父亲,佳伊儿又一次被伤害了。从小佳伊儿与父母的感情就比自己与父母的感情要好,杰维总是在不断违抗,不断背离那所谓传统的贵族生活。对父亲崇拜并没有激励着他成为另一个伟大的将容,而是在他身上扎满了刺,尖尖的,在那样的生活中根本无法磨平。在他眼里,市井的尖锐与包容才可以容纳他满身是刺的肉体。他坚信忠诚是不分贵贱的。他有着忠诚的朋友,这对他来说是除了佳伊儿以外的另一份坦然。
以前的一幕幕在杰维的脑中闪烁,现在,他的心中的目的也越发清晰了:要成为强者,我只能成为强者。
在杰维的记忆中,苏依的城堡是金碧辉煌的圣殿,而眼前的没有任何光泽的城墙以及没有苏依国旗的空荡荡的天空让他内心空洞地滴血。杰维迈着缓慢的步子,融入权利殆尽的高贵中。
“杰维•尼少容,请这边走。”杰维很惊异信令能记得自己这个城堡的稀客。少容,讽刺的称谓,身为将容的儿子,自己一生下来就注定被冠以这样的称谓。“少容”在平民眼中是多么大的福气,但在贵族中只不过只是个称呼。同龄的少容、少爵中,有些已经获得尉类甚至更高的权利的官职,可在杰维看来,这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虚华之心,但此时,“少容”
这个名讳却刺伤了杰维的耳朵。他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成为权力的主导者。
“杰维,你终于来了。”杰维听到了苍老而又温和的声音。
“温莱姆洛……庭容。”杰维有些不习惯这种叫法。
“杰维,我们希望你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来商讨这件事。”温莱姆洛•卡沉重地说着,“因为你现在是曾经英勇的尼氏家族中最重要的人。”
杰维缓缓点点头,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家族中最重要的人,但为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人,即使做个牺牲者也会心甘情愿。
“有关战争之后的事情?”杰维问。
“是的,虽然好似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还是想让你知道。”旁边的阿曼拉市容严肃地说。
杰维有种不祥的预感。此外众多的阿雷斯的士兵的看守令杰维的心情糟糕透了。
“那么,开始吧!”约里可可律容放出他冷酷的声音。
“好吧。让我把事情讲一遍吧。”温莱姆洛说。“伟大的苏依王国与蛮横的阿雷斯王国持续了五年的战争在三天前结束了。身为最后一个被阿雷斯王国吞并的国家,苏依王国的人民表现出坚强的信念以及永不服输的战斗力,并且凭借着将士们智慧与胆识,阿雷斯王国最勇猛好斗的将容马来姆夫•琴也在五天前被杀死……”温莱姆洛庭容丝毫没有忌惮周围严重的阿雷斯空气,表情坚毅而自豪。
但是,疑惑爬上了杰维的俊朗的脸。对方的将容在五天前死了,但是战争还是失败了,凭着父亲三十年的经验,不会在对方失去将容的情况下还打了败仗的。难道父亲是在对方将容死去之前死去的吗?但是时间又不对,四天前父亲还活生生的回到家里寻找着什么。杰维此时的心境有些乱,于是暂时停止了自己的猜测,继续听温莱姆洛讲述。
“也就在这一天,兰弗杰•源国王召见了特孟雷•尼将容,之后便神秘失踪了……而我们的军队却被野蛮的敌军全面包围了,最终彻底失去了我们的疆土。”
兰弗杰国王失踪了?杰维想问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
“而特孟雷•将容则望着最后一名士兵倒下后径自走进了阿雷斯的军队里。一天后,对方的信令交给了我们特孟雷•将容僵硬的尸体。”
“我们怀疑特孟雷•尼将容背叛了自己的祖国。但同时也被敌军背叛了。”约里可可的话语中充满了遗憾。
“不会的,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杰维低下头转动着深邃的瞳孔,整理着事情的经过,辩解道,“走进了敌方的军队并不一定代表背叛啊!对方也许太过强大,父亲,父亲也不是百战百胜神明啊!”
约里可可并没有任何表情,举起手,说:“此外,我们还发现了这个。”约里可可手拿着一张蜡黄的信,上面没有贵族的印泥。
杰维接过信,读了出来:“亲爱的妈妈,战争即将结束。我能明显感到我们强大而顽强的力量正在膨胀。阿雷斯的将容已经被我们割去了头颅,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一鼓作气把那些杂兵赶出苏依大地和痛快畅饮了。相信阿雷斯王国的这次失败会带来苏依至少一百年的和平吧。但是稍微让我有些感到奇怪的是,我们的特孟雷将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快感,相反却有种对于现在的状况的恐惧。他让我们按兵不动,然后就消失了。妈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不明白他的想法,也许是我太过于高估我们的优势了。但我对我们的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我会很快回去与你团聚的。儿子,雷斯卡。”
“这说明了什么?”杰维心中疑云重重。
“我们只能推测当时特孟雷将容的心理有些异常,但毕竟没有特别确切的证据。”约里可可说。
“请给我些时间,让我证明父亲的清白。”杰维争取着一切机会为父亲澄清。
温莱姆洛摇摇头,眼睛中分明充满了绝望:“我们其实是相信特孟雷将容的忠诚的。但那又怎样?我们已经无法令我们的国家复活了。”
“不,不会。我不会让父亲在死后还背负着这么奇怪的真相,我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杰维终于明白自己这个“重要的人”站在城堡大殿的目的。
“那好啊!让我们看看你到底与你父亲一样不一样!”阿曼拉的声音深深触动着杰维的心。
“温莱姆洛庭容,你们会怎样呢?”杰维环视着阿雷斯的士兵们。
“不知道。明天我们会被押送到阿雷斯的首都布尔柯。不论我们能不能再见面,请记住你亲眼见到的一切。”温莱姆洛悲情地说,“杰维,你要记住你今天的承诺。”
杰维深深地点点头。他明白自己在这些贵族心中的地位,他不过是个只会流连在市井的披着贵族外衣可骨子里低贱的一无是处的小鬼罢了。他觉得庭容他们的绝望不仅是对于国家的灭亡,还有着对本来可以依靠的唯一勇士之子的无尽的失望。杰维的心纠结在了一起,他感觉他成了罪人一般。此时的他是无力的也是无助。但他绝对不是软弱的,他有着对于自己信念的追求,这样的精神支持着他看清父亲真正的伟大。他坚信自己会拨开笼罩在父亲死亡上面的浓烈烟雾,让父亲的灵魂真正得到神的庇佑。
“说完了吗?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承诺!愚蠢之极!真是一群净做无用功的笨蛋。明天还不是都一样会臣服在我们伟大的蒙斯塔国王的脚下。”阿雷斯士兵的声音尖锐的植入杰维的耳朵。
明天,他会在何处呢?身为苏依的将容的儿子,贵族中的一员,大概也会被送到布尔柯吧。但无论如何,父亲的荣誉一定要靠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来保卫,不会在躲避,没有时间与理由躲避了。只能逆着狂风朝父亲的天空飞去了。
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病态的笑容以及佳伊儿瘦小的身躯。杰维这时突然明白,原来一直都是他在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身处在深渊的黑暗中,但其实有条无形的绳索正努力地拉着他向光明中呼吸。他痛恨以往自己的无知,在此时他的头脑中的有着无比清晰的思想,他知道,他的战争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