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迦南圣城的下城区,空气中永远炖着一锅复杂的味道:劣质合成油脂煎炸食物的焦糊味、锈蚀金属管道渗漏的冷却液甜腥、未经处理的有机废料在高温下发酵的酸腐,还有无处不在的、廉价消毒剂那徒劳的刺鼻气息。它像一层油腻的膜,糊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提醒你身处何方。
叶苏熟练地用一块沾满不明污渍的破布捂住口鼻,缩在“罐头皮”食品加工厂巨大的、嗡鸣不止的冷凝管道阴影里。他身上的二手合成纤维夹克早已洗得发白,肘部磨出了毛边,颜色是那种被无数次工业废水浸泡过的、难以形容的灰绿。他像一只适应了污水的蟑螂,在钢铁森林的缝隙里敏捷地移动。
他的目标在前方五十米:一个锈迹斑斑的维修梯,通往头顶纵横交错的“动脉管道”——那是上城区倾泻而下、流向下水道深处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的混合体,也是下城区一些“地下工程师”赖以生存的资源回收线。梯子旁边,一个穿着同样破烂、但手臂加装了粗糙液压义肢的壮汉正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通道。那是“铁臂”乔伊,负责看守这条“财路”,防止像叶苏这样的小贼染指。
“见鬼的圣光,”叶苏低声咒骂,嘴里嚼着一块没什么味道、但能提供基础热量的营养膏块,“上城的老爷们放个屁都是圣歌,老子想捞口干净水都得玩命。”他啐了一口,望向远处。圣光屏障像扣在垃圾堆上的巨大奶盖,散发着虚伪的柔光,罩着那些干净的街道、喷香的合成肉、还有…那身他做梦都想扒下来的守卫灰皮。灰皮,就是船票,离开这滩烂泥的船票。
守卫。那是脱离这滩烂泥的唯一船票。体面的津贴,上城区的居住权,甚至一点点能让铁臂乔伊之流点头哈腰的小权力。但想当守卫?除了能打,还得有点别的——你得有“圣光亲和力”。那是圣光议会统治的基石,一种能被特定仪式或植入体调用的能量,据说源于古代遗物“圣光矩阵”。亲和力越高,前途越光明。像叶苏这种下城区的泥腿子?基因检测报告上大概率是刺眼的“N/A”(不适用)或者“Negligible”(可忽略)。
叶苏吐掉嘴里最后一点粘牙的膏块残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亲和力?
他摸了摸后颈,一个价值他偷摸攒了三个月的信用点换来的“宝贝”,此刻正贴在皮肤下,微微发烫——那是从黑市“技术神甫”那儿搞来的劣质圣光感应增强插件。这东西号称能短暂干扰标准检测仪,伪造出“中等亲和力”的读数。
你说为什么别人不用?有什么风险?
说明书上模糊地写着“可能导致神经灼伤或能量反噬”。叶苏嗤之以鼻,为了上城区,这点风险算个屁?高风险,高回报,这是他混迹下城区的生存法则。
他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滑向目标。机会只有一次。今晚,上城区圣光议会下属的“净化与秩序部”在几个街区外有行动,据说在追查一批走私的圣光能源核心。动静闹得挺大,铁臂乔伊的注意力被远处隐约的警笛和能量武器特有的嗡鸣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
叶苏猛地窜出,速度快得像一道灰色的影子。他没有冲向梯子,而是扑向了旁边一条锈蚀得更厉害、滴滴答答渗着可疑绿色液体的废弃排污管。
“嘿!小杂种!”铁臂乔伊的怒吼和液压关节的嘶鸣同时响起。沉重的金属手臂带着风声砸向叶苏刚才的位置,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砸出一个浅坑。
叶苏已经像泥鳅一样钻进了狭窄的排污管。里面漆黑、滑腻,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他手脚并用,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黑暗中爬行,后颈的劣质插件因为紧张和剧烈运动,发出更明显的、不祥的滋滋微响。
“妈的,这味儿…比‘老爹’酒馆后巷的泔水桶还带劲!”他一边骂一边咳,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但他知道,这条“捷径”能绕到动脉管道的下方,一个相对隐蔽的接入点。只要能接触到管道,他就能采集到一点富含微弱圣光残留的冷凝液——这是他计划里伪造“亲和力样本”的关键一环。
就在他快要爬到接入点时,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管道壁外传来,整个排污管剧烈震动!刺眼的蓝白色能量光束撕裂了不远处一段管壁,灼热的气流裹挟着金属碎片和恶臭的污水猛地灌入!叶苏被狠狠拍在管壁上,耳朵嗡嗡作响,嘴里全是铁锈和污水的混合味道。
“操!议会狗咬到这边来了?!”他惊魂未定,透过被撕裂的管壁豁口,看到了外面混乱的景象。几台涂装着圣光议会徽章、造型狰狞的轻型执法机甲正在狭窄的通道里与另一伙人交火。对方火力同样凶猛,能量武器和实弹武器交织,在墙壁和管道上留下焦黑的弹坑和熔融的痕迹。他们穿着杂乱的装备,像是某个激进的废土掠夺者集团,目标显然是那些被机甲守卫围在中间的几个密封箱——走私的圣光核心!
流弹像死神的飞虫般乱窜。叶苏缩在破损的管道里,心脏狂跳。卷入这种级别的火并,十条命也不够填!他只想溜。
突然,一声尖锐的哭喊刺破了爆炸声和能量武器的嗡鸣。就在离叶苏藏身的豁口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爆炸的气浪掀飞,重重摔在污水中——是个小女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瘪了的合成食物袋。她惊恐地看着一发流弹打在她旁边的金属支架上,溅起一串火花。
一个掠夺者似乎发现了这个容易的目标,狞笑着调转了枪口。冰冷的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叶苏的脑子瞬间空白。跑?这个念头像本能一样跳出来。上城区、守卫、美好的生活…这一切都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但身体却比脑子动得更快。
也许是小女孩眼中纯粹的恐惧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也许是他看到了小女孩怀里那个和他刚咽下去的、一模一样的廉价营养膏包装袋。也许…只是纯粹的、下城区老鼠在生死关头被逼出来的肾上腺素爆发。
“他妈的!”叶苏自己都不知道这句粗口是骂谁。他像一枚被点燃的劣质火箭,猛地从排污管豁口扑了出去,带着一身污泥和恶臭,扑向那个小女孩!
掠夺者的枪口火光一闪。
噗嗤!
子弹没有击中目标。叶苏在千钧一发之际抱着小女孩滚进了旁边一堆废弃的金属货箱后面。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在破夹克上撕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嘶…见鬼!”他痛得龇牙咧嘴,低头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喂!小不点!别他娘的嚎了!想活命就闭嘴!”
小女孩被他凶恶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外面的交火更加激烈。一台议会机甲被掠夺者的重火力打爆了能源核心,殉爆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通道,灼热的气浪席卷而来!更多的碎片像雨点般砸落!
叶苏感到后颈的劣质插件突然变得滚烫!不是之前的微热,而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进了他的皮肉里!剧烈的、撕裂神经的疼痛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耳边是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蜂鸣!
“操…操操操!!!”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扔进了圣光矩阵的核心熔炉!那个该死的黑市插件,在外部巨大能量冲击和他自身极度恐惧/愤怒的情绪刺激下,彻底失控了!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并非源于他的意志,而是以他后颈那个过载的插件为媒介,狂暴地涌出!那不是议会守卫们使用的、经过精密仪器引导的、可控的圣光术。这力量原始、混乱、充满了被压抑的愤怒和求生的嘶吼!
刺眼的白光猛地从叶苏身上爆发开来!并非圣洁的乳白,而是一种带着灼热感、近乎狂暴的炽白!光芒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黑暗,像一颗微型太阳在污秽的下水道中炸开!
光芒所及之处,飞溅的金属碎片被无形的力量凝固、扭曲、熔化成赤红的铁水滴落;几个冲得最近的掠夺者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上的简易护甲和血肉瞬间碳化、崩解,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飞灰;那台殉爆机甲的残骸被光芒扫过,竟被硬生生压扁、汽化了一大块!狂暴的能量流甚至短暂地扭曲了空气,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向四周扩散的冲击波!
通道里瞬间死寂。只剩下能量过载后残余的滋滋声,和金属冷却时发出的呻吟。
叶苏瘫倒在金属货箱后面,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死鱼。后颈的插件已经烧毁,留下一片焦黑和剧痛。他浑身脱力,眼前发黑,耳朵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怀里的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光芒散去。通道一片狼藉,如同被神罚犁过。幸存的掠夺者和议会守卫都停下了动作,惊骇地看着这片非自然的毁灭景象,目光最终聚焦在那个瘫在污水中、散发着焦糊味的年轻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标准制式军靴踏地的声音从通道入口处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远处圣光屏障投下的微光出现。他穿着圣城守卫军官的深灰色制服,肩章显示是队长。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经沙场的冷漠。他扫视着现场的惨状,目光掠过化为飞灰的掠夺者、熔毁的机甲、扭曲的金属,最后落在了叶苏身上,特别是他后颈那片焦黑的皮肤,以及他怀里那个安然无恙的小女孩。
叶苏也看到了他。守卫队长!上城区的代表!他脑子里一片浆糊,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完了!计划泡汤了!伪造亲和力?现在他整个人就是个失控的能量炸弹残骸!等着被议会抓去切片研究吧!
守卫队长——后来叶苏知道他叫施罗德,绰号“磐石”——一步步走近。他的目光没有审判,只有深深的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他蹲下身,无视叶苏身上的污泥和恶臭,用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叶苏后颈那片焦黑的皮肤边缘。一股微弱的、奇异的麻痒感传来。
“能量过载…反噬…”施罗德队长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低沉,“但核心没有崩溃…反而…在吸收逸散的圣光辐射?”他锐利的目光再次锁定叶苏惊恐的眼睛,“小子,你叫什么?”
“叶…叶苏…”叶苏声音发颤,努力想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容,结果比哭还难看。
施罗德队长站起身,环顾四周惊魂未定的守卫和远处不敢靠近的掠夺者残部。他看到了叶苏保护小女孩的姿势,看到了他眼中残留的恐惧和…一丝连叶苏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劫后余生的茫然。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评估一件极其危险的未知物品。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清理现场。目标回收。这个下城区的…叶苏,”他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带回去。他刚才展现的…潜质,需要进一步评估。或许,圣光…自有祂的安排。”
两个守卫上前,动作粗暴地把浑身瘫软、后颈剧痛的叶苏架起来。叶苏脑子还是浆糊。潜质?旨意?他妈的搞什么?老子就想混口饭吃!
他下意识扭头,想再看一眼那个小丫头。
就在这一刹那。
砰!
一声格外沉闷、短促的枪响,从通道某个幽暗的角落炸开!不是能量武器的嗡鸣,是老旧火药枪械的爆裂!
叶苏怀里的小丫头,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汪着泪的大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一个小小的、焦黑的孔洞,出现在她脏兮兮的额头上。没有鲜血狂喷,只有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东西混合着灰白的浆体,顺着那个小洞,极其缓慢地蜿蜒流下,滴落在叶苏沾满污泥的胳膊上,温热,粘腻。
时间仿佛凝固了。叶苏脸上的茫然还没褪去,就被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空白取代。他甚至没感觉到愤怒,只感到一种彻骨的、荒谬的冰冷顺着那粘稠的温热,瞬间爬满了全身。怀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彻底消失了。
开枪的角落,一个断了腿的匪徒靠在残骸上,手里还冒着青烟的破旧手枪垂下,脸上是濒死的疯狂和一丝嘲弄。下一秒,一道精准的议会能量束将他上半身蒸发。
通道里更静了,连滋滋的电流声都显得刺耳。只有污水流淌的汩汩声。
施罗德队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扫过那具小小的、迅速冰冷的躯体,又落到叶苏脸上。叶苏正低头看着自己胳膊上那点粘稠的红白混合物,眼神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块。
“带走。”施罗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块铁。
叶苏被架着,踉跄转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狼藉,那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污水中,像一件被随手丢弃的垃圾。远处圣光屏障的光芒依旧柔和,冷漠地照耀着这出惨剧。
“圣光…自有旨意…” 叶苏喉咙里滚出沙哑的气音,不知是重复施罗德的话,还是最恶毒的诅咒。后颈的剧痛还在烧灼,胳膊上那点粘腻的温热却像冰一样刺骨。这“受洗”的滋味,真他妈的…够劲。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血渍和不明脑浆的破夹克,又看看前面施罗德那笔挺的、象征秩序与力量的灰色制服背影。
“发达了?”一个干涩的、带着自嘲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还是…一脚踩进了地狱的油锅?”
没人回答他。只有下水道深处,污水依旧在黑暗中,汩汩流淌。远处圣光屏障的光芒,冷漠地照耀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