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西嘉策马逃离那座黯淡的城池时,他忍不住回望。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整座城突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高塔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成群的飞鸟环绕盘旋。这景象恍如隔世,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骑着白马与她并肩经过白塔下的日子。
腐叶堆积的沃库勒尔要塞外,吉尔·德·莱斯男爵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鸢尾花纹章。金属的寒意透过皮革手套渗入骨髓,让他打了个寒颤。这位二十六岁的贵族已经三个月没收到王室发放的军饷,铠甲缝隙里还残留着去年阿金库尔战役的泥泞——那场让整个傲慢自负的精灵贵族几乎流尽鲜血的惨败。他望着要塞外蜿蜒的队伍:农妇们用褪色的头巾包裹着发霉的黑面包,孩童们骨瘦如柴的小手紧抓着同样瘦弱的母鸡,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城门。城门外,没有迎来王师圣驾的鼓角齐鸣,取而代之的是渡鸦刺耳尖锐的嘶鸣,吉尔突然想起在林贡斯神学院时老师说过的话——当尸体开始腐朽时,最先察觉的永远是这些食腐的鸟类。
“阁下必须见我!”一个少女的声音突然刺破雨幕,清脆得像是银勺敲碎冰面。吉尔转身时,看见贞德正提着粗布裙摆跨过壕沟,发间的麦秸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像一顶朴素的冠冕。她靴子上沾满洛林牧场的泥土,羊皮绑腿被荆棘划出十几道裂口,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光芒让吉尔想起神学院古籍上描绘的天使——那些圣徒传记中记载的永恒之火。
侍卫官布索莱特用仪仗用的长戟拦住了这个浑身湿透的乡下姑娘:“王太子不会接见一个疯癫的牧羊女,除非你能让塞纳河倒流。”他镶着银边的披风下露出精致的衬衣,袖口用金线绣着的鸢尾花图案正在滴水。
贞德突然抓住戟杆,金属接触处腾起细小的白雾:“昨夜圣米迦勒在杜诺瓦橡树林显圣。”她的声音出奇地沉稳,完全不像个二十岁不到的乡下姑娘。她那一头金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准是照着河水自己用羊毛剪胡乱剪的:“精灵将在银泉城迎来转机,但需要纯洁之手握住圣剑。”就在这时,要塞墙头的火把毫无预兆地集体摇曳起来,吉尔注意到贞德的影子在潮湿的石墙上被拉得异常高大,仿佛某种双翼生物正在苏醒。
他下意识地解下绣有鸢尾的斗篷披在少女肩头——这个后来被史学家大书特书的举动,此刻不过是一个落魄贵族本能的骑士礼仪。贞德抬头时,吉尔在她清澈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剑柄的反光——那朵被风雨侵蚀的鸢尾花纹章在奇异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舒展的花瓣变成了燃烧的形态。
“您听见了。”贞德的手指轻轻拂过斗篷内衬的补丁,随即局促地捏住了自己粗布衬衣的下摆。吉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铠甲关节处传来锈蚀的摩擦声。
三日后,王太子的使者带着镶满宝石的请柬来到军营。吉尔看着洗净尘土的贞德换上使者送来的白色亚麻裙装,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精致的珍珠纽扣。她的头发已经被军营里的剃头匠修剪整齐,变成了干净利落的齐肩短发。但当阳光透过帐篷,照在她单薄的白色衣裙上时,少女曼妙的曲线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吉尔突然别过脸去——在他后来的忏悔录中,这个动作被解释为“对神性的本能敬畏”。但此刻灼烧着他耳根的究竟是羞愧还是其他什么情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去往希农城堡的漫长路途中,贞德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醒来。吉尔·德·莱斯不止一次发现这个年轻的牧羊女跪在覆满白霜的草地上祈祷,她呼出的白雾与晨霭交融,在初升的阳光中形成一圈奇异的光晕。
“圣米迦勒在梦中告诉我,银泉城的城墙会在第七个新月夜崩塌。”贞德突然开口,树枝尖端轻轻点着图案中心旋转的螺旋线。吉尔蹲下身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她发间杜松子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某种类似古老羊皮经卷的陈旧味道。他正想询问更多细节,却发现泥土上的图形正在自主延伸,那些露珠像是被无形之手牵引,沿着新出现的纹路快速滚动,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银线。
希农城堡的接见来得比预期更早。当贞德准确无误地说出王太子昨夜在私人祈祷室默念的祷词时,吉尔看见“胜利者”查理苍白的手指突然收紧,水晶酒杯在他掌心碎裂,紫红色的葡萄酒顺着鎏金桌布蜿蜒流淌,像一条细小的血河。枢机主教雷诺的银戒指不断敲打着圣经封面,镶嵌其中的圣髑正渗出淡金色的液体,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那么……你需要多少军队?”王太子的声音颤抖,带着几分飘忽,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要将几百万士兵的生命拱手交给一个女人。贞德轻轻摇头,白色亚麻裙摆扫过地板上酒渍勾勒出的多菲内行省轮廓:“只要一支敢在箭雨下冲锋的骑兵,和足够制作新旗帜的蓝布。”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讨论明日的天气。
当夜,吉尔在城堡幽深的兵器库找到贞德时,她正从一堆生锈的剑戟中抽出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月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洒落,在剑身上投下清冷的光辉。吉尔突然眯起眼睛——剑脊上竟映出两道重叠的倒影:除了他们此刻的身影,还有一个燃烧着的身影与被锁链束缚的模糊轮廓。“这是杜诺瓦橡树下的馈赠。”贞德轻声说道,纤细的手指抚过剑身上几乎磨损殆尽的百合花纹。她干净的指甲轻轻弹了一下剑格,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兵器库深处立刻传来金属震颤的嗡鸣,仿佛无数沉睡的武器正在苏醒,回应着这神秘的召唤。
银泉城之围持续到第五十三天时,守军的粮食配给已缩减到每日半块发硬的黑面包,还是掺着木屑和出来的非常粗糙的那种。吉尔站在西南角楼眺望维多利亚人连绵不绝的营帐,数不清的炊烟在暮色中升起,像是无数竖起的绞刑架。他下意识摸了摸盔甲内衬——那里藏着贞德今晨送来的苹果。这枚果实表面光滑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磕碰或腐烂的痕迹,在烛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雕琢而成。
“黎明时分。”贞德的声音突然从旋转楼梯口传来。崭新的铠甲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北方传说中走出的女武神,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她解下佩剑放在积满灰尘的石桌上:“东门守备队长养的情妇是维多利亚人的间谍,但城墙下的地道还没有挖通。”吉尔惊讶地看着她用指尖在桌面上划出精确的布防图,连敌军弩箭的堆放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仿佛她曾亲自走过敌营的每一个角落。
当号角声撕裂四月寒冷的夜空时,吉尔正率领一帮残存的“重”骑兵冲散浓雾。贞德纯白的旗帜在前方忽隐忽现,旗面被箭矢撕开三道裂口,却诡异地没有倒下,反而在风中猎猎作响。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他看见光柱如同液态黄金般注入旗帜破损处,奇迹般地补全了鸢尾花纹缺失的花瓣。维多利亚人的惨叫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的长弓手突然像麦子般成片倒下——后来史书记载这是突发的痢疾,但吉尔永远记得那些士兵抓挠自己喉咙时,指甲缝里渗出的白色火焰,那火焰冰冷得令人战栗。
胜利的消息比军队更早传回林贡斯。吉尔护送贞德从白塔下经过时,发现欢呼的民众投来的不仅是鲜花——无数刺绣着鸢尾花的手帕、银制的小圣母像、甚至婴儿的受洗襁褓如雨点般落在贞德马前。某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奋力挤过人群,将保存了整整六十年的婚礼头纱塞进贞德手中,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那一刻,吉尔突然明白,贞德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少女,她正在成为这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的希望象征。
加冕典礼前夜,兰斯大教堂的地下圣堂里,吉尔撞见了正在往圣油瓶掺水的大主教雷诺。破碎的月光透过彩窗,将这位德高望重的神职人员切割成无数晃动的光斑。他紫袍袖口若隐若现的维多利亚玫瑰纹身随着倒酒的动作时隐时现,像一条吐信的毒蛇。“权力需要制约,孩子。”老主教的声音像蛇滑过冰面,酒液滴落的声音在石室中异常清晰:“特别是当它来自某个自称通灵的乡下姑娘时。”吉尔的手按在剑柄上,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管风琴自主奏响的《圣灵降临颂》——楼上的祭坛前,贞德正在为明日的仪式彻夜祈祷,她的影子投在彩窗上,与月光交织成奇异的光纹。
加冕日当天的阳光异常炽烈,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典礼增添光辉。当王冠在“胜利者”查理头顶折射出刺目光芒时,吉尔注意到观礼席上三位枢机主教同时抬手遮挡眼睛——他们的袖口在强光下变得透明,露出内衬上统一的玫瑰家徽,那些暗红的纹样如同未愈的伤口。贞德的白甲在唱诗班孩童的环绕中宛如活过来的圣女雕像,银色的甲胄反射着阳光,在她周身形成一层光晕。但她嘴角紧绷的线条让吉尔突然想起沃库勒尔初遇时那个攥紧粗布裙摆的牧羊女,那时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洛林牧场的泥土。典礼结束后,他在告解室找到蜷缩在长凳上睡着的贞德,她掌心紧握的那枚铜十字架正在渗出细小的血珠,在木质凳面上聚成浅浅的洼。
林贡斯城下的溃败来得毫无征兆。前一日黄昏,贞德还指着教堂鎏金的尖顶说要在那里建立永久和平,她的眼睛映着晚霞,像是燃烧的炭火。次日清晨,她的旗帜就倒在了护城河混浊的水流里,雪白的旗面被泥浆浸染,如同折翼的天使。吉尔奉命驰援北线时,只来得及看见贞德坠马的瞬间——她的白甲在维多利亚人漆黑的阵线中如同被乌云吞噬的月亮,那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头盔落地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守城指挥官突然下令拉起吊桥,生铁铸造的闸门在贞德身后轰然落下,将她彻底暴露在敌军弩箭的射程之内。
广场的焦油气味提前三天就飘进了吉尔的营地,混合着腐烂水果的甜腻,令人作呕。他数着赎金车队携带的银币箱数就明白,那些老贵族根本没打算进行任何交易,他们可以接受一个“普普通通”的佃农姑娘成为他们的情妇,尤其是如贞德这般年轻貌美身材丰盈的,但他们绝不会接受这个“农民的女儿”分享他们的成就,甚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毫无疑问的是对他们的羞辱。装着银币的箱子底部都焊着铅块,而他的国家——他们共同效忠的国家——毫无顾忌地抛弃她。贞德最终还是死了,死于敌人也死于同伴,一位橡树林中的牧羊女,最终在橡木的烈焰下化为灰烬,连最后的哀悼与祈祷也被浓烟呛断。
“他们说她是异端。”侍卫官布索莱特递来染血的亚麻布条,上面有贞德用炭笔写的最后讯息,字迹歪斜却坚决:“但她在意的是您别来送死。”布条边缘烧焦的痕迹仿佛组成某种古老的符文,吉尔触碰的瞬间,整个营地的烛火同时变成了幽蓝,火苗笔直向上,纹丝不动。刑场方向升起第一缕黑烟时,他拔出佩剑对准阳光——剑柄上的纹章在强光下终于显露真容:根本不是王室赐予的鸢尾花,而是一朵被火焰缠绕的百合,花瓣的脉络里隐约可见细小的十字架图案。
深夜的军营里,吉尔将毒芹汁掺入喝惯的苦艾酒。月光透过帐篷帆布,在营帐上投下武器架的阴影,那些明暗相间的条纹像牢笼般将他笼罩。他最后抚摸贞德曾经亲手修补过的肩甲裂痕,指腹感受到金属上细微的凹凸——那是用针尖刻出的微型地图,精确呈现着杜诺瓦森林某棵特定橡树的位置,树根处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标记。远处飘来孩童清唱的民谣,正是沃库勒尔初遇那天贞德哼唱的调子,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在夜色中回荡。
当剧痛撕裂胸腔时,吉尔恍惚看见帐篷帘幕被无形之手掀起。月光如瀑,照亮站在帐外的白甲身影——贞德的盔甲纤尘不染,仿佛从未沾染战火与鲜血。她手中圣剑的缺口处正飞出无数光蝶,这些发光的生物组成螺旋轨迹,如同当年晨露在泥土上画出的神秘图案。吉尔的耳中传来嗡嗡的乱响,那不是幻觉中的天使合唱,而是真实从远方传来的、无数铠甲跪地的铿锵,金属碰撞声如同连绵的惊雷,震撼着大地。
贞德的背影模糊了,于是,战争从过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