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男孩把冻得通红的手指插进雪里，感受着地底传来的微弱颤动。那些黑点排着队钻进墙缝，仿佛知道什么秘密。他额头两侧的硬痂突然刺痛起来，这是要变天的征兆。
"胤儿！"
阿史那云殊的声音从回廊传来。李胤慌忙用额发遮住那对拇指大小的凸起，那是他身为混血的耻辱印记。当他转身时，母亲已经提着裙摆穿过枯死的梅林，羊皮靴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痕迹。
"南边的仗打输了。""百万大军在南边灰飞烟灭了......"母亲把他搂进怀里，羊绒披风带着熟悉的奶腥味，“刘贽这个家伙居然说对了，那计划也该开始了”
她突然噤声。质子府外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李胤感到母亲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他肋骨生疼。
院门被撞开的瞬间，阿史那云殊拖着儿子滚进假山缝隙。透过太湖石的孔洞，李胤看见穿皮甲的士兵涌入院落，为首者头盔上插着染血的雉羽。
"搜！一个活口不留！"
母亲的手捂住他的嘴。李胤瞪大眼睛，看着扫地的张嬷嬷被长矛挑出门槛，苍老的身躯像破麻袋般摔在影壁上。热血泼洒在积雪表面，滋滋作响地蒸腾起粉红色雾气。
"是燕军。"阿史那云殊的嘴唇贴着他耳朵颤抖，"慕容家的人马......"“不！不对，果然和计划中的一样，这些人的脸我很熟悉”
碎石突然硌进李胤膝盖。他额头的小角突突跳动，某种陌生的热流顺着脊椎窜上来。假山外响起刀剑入肉的闷响，有个侍女尖叫着"质子往东门跑了"，声音戛然而止时带着诡异的尾音。
"听着。"母亲突然扳过他的脸，金褐色的瞳孔在阴影中发亮，"待会数到三，我们往西边的马厩跑。"
李胤刚要点头，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不是军营常见的牛角号，而是某种金属震颤的嗡鸣，像是千万只蜜蜂同时振翅。院里的士兵们骚动起来，有人大喊"敌军入城了"。
"一、二——"
阿史那云殊的"三"被爆炸声吞没。西墙轰然倒塌时，李胤看见漫天火光中浮现出巨狼的虚影，那是由无数火星聚成的图腾，在夜空中张牙舞爪。
马厩里只剩一匹瘸腿的青海骢。母亲把李胤甩上马背的姿势，让他想起去年在集市看到的杂技表演——那些波斯人把弯刀抛向空中时，刀刃也是这样闪着决绝的光。
他们从侧门冲进巷道时，整座洛阳城正在燃烧。李胤抱紧马脖子，看见屋檐上蹲着穿黑袍的弓箭手，箭矢破空声里混杂着火焰的气息。某个瞬间他回头望去，质子府的朱漆大门正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像极了母亲给他讲过的地狱画卷。
"低头！"
一支流箭擦着李胤的发髻飞过，钉进前方粮铺的招牌。阿史那云殊突然猛拽缰绳，瘸马前蹄腾空，堪堪避开从巷口横冲过来的牛车。车上的麻袋裂开，金黄的粟米混着血水洒了一地。
"是刘贽商行的徽记！"母亲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她跳下马扒开粮袋，露出底下蜷缩的锦衣男子——正是他们府上名的管家，王月。
男人胸口插着半截断箭，锦袍浸透鲜血。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阿史那云殊却突然捂住李胤的眼睛。男孩只听见"喀嚓"一声脆响，再睁眼时，母亲正把一个镶着名贵宝石的匕首从死者的腰间扯下来。
鲜血在她指甲缝里凝结成暗红的月牙，"记住，永远不要相信洛阳城里的任何人。"
巷子深处传来马蹄声。母亲翻身上马的瞬间，李胤无意间又撇了一眼母亲跨在腰间的宝石的匕首——那是一把看着就很贵重的匕首，刀背上有着如同水波纹般的花纹，不仅刀柄上刻着"刘"字，而且周围还刻着细小的魔纹。
瘸马载着他们穿过浓烟滚滚的西市时，李胤的额角突然剧烈抽痛。某种陌生的气味钻入鼻腔，像是铁器在雪地里生锈的味道。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见钟楼阴影里站着个穿狐裘的男人，对方手中单筒望远镜的反光正好刺进他的眼睛。
"别看！"母亲猛地按下他的脑袋。但李胤只用一眼，就记住了那张面孔——是家父的熟人刘贽，狭长的凤眼下有颗朱砂痣，像极了元宵节面人摊上的奸臣脸谱。
这人面孔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亲切。这人之前总来自己家里和父亲谈天说地，说一些他还听不懂的事情。
李胤知道自己这个“杂种”在质子府可是没有读书和习武的权力的，父亲在请先生给自己的哥哥姐姐教书习武的时候，他只有在旁边偷听偷看的份。
一开始父亲发现他偷看的时候还撵过他几次，甚至打过几板子，想让他好好干活。但后来看他也好学，每天拿这个毛笔本子像模像样，也不管了，随他在那偷听。时间一长他偷听的位置越来越明显，但反倒发觉父亲不再撵他。
后续听妈妈说才知道，这个“特权”是刘贽大人帮他争取来的。
瘸马最终栽倒在金光门外三里的官道上。阿史那云殊抱着儿子滚进结冰的灌溉渠，身后传来青海骢垂死的嘶鸣。当马蹄声渐渐远去后，她从袖中抖出个锦囊，倒出几枚金饼和一张羊皮地图。
"往东北走。"母亲的手指在汾水上游某处点了点，"我们接下来的路线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生父在辽东有个故人......"
“生父？”李胤摇了摇头，不太明白。虽然此时年纪不大，但李胤至少分得清东南西北。从南朝来的父亲怎么可能认识北边的故人呢？
渠岸上方传来靴子踩碎冰层的声音，有个粗粝的嗓音在下令搜查流民。
"待会我数到三。"母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金褐色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这次我们往河边跑。"
李胤突然按住她的手。额角的小角突突跳动，那种铁锈味更浓了。他看见渠岸东侧的枯草丛里，有几只蚂蚁正排着队钻进地缝——和质子府墙根下一模一样的行军路线。
"走这边。"十二岁的男孩指向与母亲计划相反的方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那些昆虫，"它们认识路。"
当追兵的惨叫划破夜空时，母子俩已经钻进废弃的漕渠隧道。李胤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洛阳城的轮廓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宛如一头垂死的巨兽。隧道深处传来滴水声，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数——他不知道，这串脚步声将伴随他的家族走过四百年乱世，直到玄穹大陆重归一统的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