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沿着冰封的河道前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李胤骑在马上，额角的小角被寒风刮得生疼。自从玉玺在冰河上引发异象后，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不是狼群，不是追兵，而是一种更庞大、更沉默的存在，像雪原本身在审视他。
“前面有坞堡。”老赵眯着眼，指向远处山脊上凸起的黑影。
那是一座北方常见的坞堡，石墙高垒，木栅森严，但城门却大敞着，几个披着兽皮的守卫懒散地靠在墙边，腰间挂着弯刀和骨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额角。
“混血……”李胤低声道。
守卫中有人类，也有魔族，更多的是像他这样的混血，角的大小不一，有的粗如牛角，有的细如幼鹿初生的茸。没人刻意遮掩，甚至有人将角饰以银环，在雪光下闪闪发亮。
慕容明夷策马靠近，素白的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顺着李胤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勾：“北地和南边不一样。在这里，活下来比血统重要。”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般精准地挑开了李胤长久以来的困惑。
坞堡首领是个独眼的老魔族，角上缠着铁链，据说年轻时曾单枪匹马杀了一头雪原巨熊。他坐在兽骨拼成的椅子上，打量着李胤一行人，目光在云殊和明夷身上多停了一瞬。
“南边来的？”他嗓音粗粝，像砂石摩擦。
老赵上前交涉，递上一袋盐和几块茶砖。首领掂了掂，独眼眯起：“商队？逃难的？”
“路过。”李胤开口，声音比他想象的更稳，“找药，歇脚，然后继续北上。”
首领盯着他额角的小角，忽然笑了：“混血崽子……你娘是苍狼部的？”
李胤肌肉一紧。阿史那云殊的指尖在他背上轻轻一按，示意他别露破绽。
“你角上有苍狼部的纹路。”首领指了指自己眼罩下的伤疤，“二十年前，我在阴山跟他们打过仗。他们的角……像这样。”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划了道弧线。
明夷忽然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针尾刻着细小的魔纹：“我们需要雪山虫草、紫髓矿粉，还有冰原狼的脊髓。”
首领的独眼微微一亮，随即大笑：“好说！”他一挥手，“带他们去仓库，药随便挑！”
坞堡内部比想象中热闹。
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挤满了摊贩和行商。人类的铁匠和魔族的萨满共用一个炉子，前者锻打刀剑，后者往烧红的铁块上洒下骨粉，低声吟唱着晦涩的咒文。酒肆里，裹着狼皮的猎户和穿丝绸的南商拼酒，酒液从陶碗里溅出来，在桌上凝成冰晶。
“铁骨堡。”老赵解释道，“过了这个坞堡，再往前走不到二百里你们就到站了。这地方是流民、逃兵、走私贩子的窝。”
阿史那云殊咳嗽了一声，脸色苍白如雪。自从离开洛阳后，她的身体时好时坏，此刻靠在李胤肩上。明夷不动声色地递来一枚药丸，低声道：“刚才我去了他们的仓库，药已经找齐了，您先忍耐一下”
李胤接过药递给云殊，指尖触到明夷的手腕，冰凉如玉石。他忽然想起前夜在冰河上，她将玉玺塞进他怀里时说的话——
“刘公把你送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刻。”
玉玺此刻就藏在他贴身的皮囊里，青玉螭虎的轮廓硌着他的肋骨，像一颗冰冷的心脏。
夜晚的酒馆，火炉里的松木噼啪炸响，火星溅到石板地上，瞬间被靴底碾灭。那个满脸疤痕的混血猎户一脚踩在凳子上，兽皮坎肩里露出狰狞的刀疤，他举起陶碗晃了晃，酒液混着冰渣泼在丝绸商脚边。
"去年冬天，老子在雪窝子里刨出个南边的教书先生。"猎户龇着发黄的犬齿，"那老东西冻得半死，还捂着本《氏族志》当宝贝——"他模仿着文绉绉的腔调，"'老夫乃琅琊王氏旁支！'"
满屋哄笑。几个魔族商人把骨酒杯磕得咚咚响，他们额前弯曲的黑角上缠着金线——这是北境大商帮"金角盟"的标志。角落里有个戴幂篱的人类女子突然冷笑："琅琊王氏？在洛阳连嫡系子弟都要给魔族让路。"
丝绸商脸色涨红。他袖口精致的云纹刺绣沾了酒渍，此刻正用南方式样的绢帕拼命擦拭："诸位有所不知，南方如今推行《混血禁婚令》，凡是门阀子弟与魔族通婚者，削籍夺田......"
"放屁的规矩！"猎户突然掀翻桌子。陶碗砸在地上裂成碎片，惊得门口几个雪原狼崽竖起耳朵。"知道北边为什么能活人？南边一直打不过北边吗？"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爪痕，"去年暴雪封山，是苍狼部的萨满用图腾术融了冰河！而你们——"他手指几乎戳到丝绸商鼻尖上，"南边的老爷们宁可让稻谷烂在仓里，也不肯卖给混血的'杂种'！"
李胤的指节在桌下发白。他想起质子府的粮仓，那些堆积如山的粟米，而自己只能和母亲分食掺了麸皮的饼。
"也不尽然。"始终沉默的慕容明夷突然开口。她指尖转着一枚青铜钱币，正面是南朝年号，背面却刻着魔族文字。"范阳卢氏在边境设粥棚，太原王氏的商队专雇混血护卫——"她掀起眼皮，"毕竟魔族的鼻子能闻出沙暴，混血的筋骨适合走镖。"
丝绸商如获至宝："正是！就说我们吴郡朱氏......"
"可你们朱家的货船，"明夷轻声打断，"上月刚把十几个混血水手扔进江里喂鱼——就因为他们要求加件冬衣。"钱币叮当落在桌上，旋转着映出所有人变色的脸。
角落里传来铁器摩擦声。三个披狼皮的武士站起身，他们额角光滑——是纯血魔族。"南人永远学不会。"为首者摘下皮手套，露出手背上烙着的"奴"字，"我在建康为奴十年，主人赏的《孝经》倒背如流。"他咧嘴露出尖牙，"可当魔族骑兵踏破城门时，第一个被推出去挡刀的，就是背得最熟的那个。"
屋外风雪呼啸，吹得门板嘎吱作响。李胤忽然意识到，这嘈杂的坞堡酒肆，才是玄穹大陆最真实的模样——
南方用礼法编织罗网，北方以血肉铸就城墙。而混血，是卡在网眼与墙缝间的砂砾，既不被罗网接纳，也难融于城墙。
深夜，李胤回到客房。云殊正在油灯下查看明夷找来的药材，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
“玉玺还在身上？”她直接问道。
李胤从怀中取出玉玺。青玉螭虎在灯光下泛着幽光，缺角处的纹路若隐若现。
“它到底是什么？”他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云殊和明夷对视一眼。
“正统。”明夷轻声道，手指抚过玉玺上的螭虎，“和中原历代王朝一样，它代表天命所归。”
“那冰河上的异象……”
“说明你有资格持有它。”云殊咳嗽着，金褐色的竖瞳在阴影中发亮，“但资格不等于天命。刘贽让你带着它去辽东，不是为了找什么龙脉……而是为了找苍狼角部。”
“苍狼角部？”
“我的母族。”云殊的声音低沉，“也是你血脉的另一半。”
窗外，风雪渐急。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像某种遥远的呼唤。
明夷起身，吹灭了油灯。
“睡吧。”她在黑暗中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