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敲响时,铁骨堡的城门已经完全敞开。
雪停了,但风依旧冷得刺骨。李胤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看着坞堡外的空地上支起密密麻麻的帐篷和木棚,人群如蚁群般涌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混在一起,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赶大集。”明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北地入冬前最后一次大市,商队、猎户、流民、逃兵……全都会来。”
李胤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依旧冰凉如玉石。他低头喝了一口,苦得皱眉:“母亲好些了?”
“暂时无碍。”明夷的目光投向窗外,“但我们需要补给。尤其是御寒的衣物和干粮,再往北走,风雪只会更重。”
李胤点头。他摸了摸怀中的钱袋——里面是临行前老赵塞给他的几枚金饼和碎银,沉甸甸的,足够买些像样的东西。
“走吧。”他放下药碗,“趁天还亮着。”
集市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摊位上堆满了从南到北的货物: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北方的皮毛、兽骨、冻干的肉条,甚至还有西域的香料和东海的咸鱼。李胤和明夷穿行其中,耳边是各色口音的吆喝和讨价还价。
“上好的青瓷碗!建康窑的!摔不碎!”一个裹着厚棉袄的南商扯着嗓子喊,手里举着的瓷碗在阳光下泛着青釉的光泽。
旁边一个魔族猎人嗤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把骨刀,猛地往地上一插:“摔不碎?我赌三个铜钱!”
南商脸色一变,赶紧把碗收回来:“这位爷,瓷器金贵,经不起您这么试……”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明夷嘴角微扬,拉着李胤绕开争执的人群,走向一处卖皮毛的摊位。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猎户,脚边堆着几张雪狼皮,毛色纯白,厚实得能挡住最刺骨的寒风。
“多少钱?”李胤蹲下身,摸了摸其中一张。
老猎户眯着眼打量他,目光在他额角的小角上停留了一瞬:“混血的崽子?苍狼部的?”
李胤一怔,还没回答,明夷已经开口:“是又如何?”
老猎户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苍狼部的人,买我的皮子,半价。”他压低声音,“当年我在阴山打猎,差点冻死,是苍狼部的萨满救了我。”
李胤心头微动,但还是摇头:“我不是苍狼部的人。”
老猎户摆摆手:“角骗不了人。”他抽出一张最厚的狼皮,塞到李胤手里,“拿着吧,北边的风雪不认血统,只认活人。”
李胤沉默片刻,最终掏出钱袋,却被明夷按住。她取出一枚银针,递给老猎户:“抵账。”
老猎户接过银针,眯眼看了看针尾的魔纹,脸色一变:“慕容家的手艺?”
明夷不答,只是淡淡点头。
老猎户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银针收进怀里,又从摊子底下摸出一个小皮囊:“精碳粉,烧的快着的猛,这玩应的引火效果甚至不比烈酒差,送你们了。”
穿过皮毛区,集市中央搭着一顶破旧的黑色帐篷,门口挂着块褪色的布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
“算命的。”明夷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北地的人类占卜师大多是骗子。”
李胤本想绕开,却听见帐篷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那位小公子,额生双角的——进来吧。”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集市,直抵李胤耳中。
明夷眉头微皱,手指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药铃上。李胤犹豫片刻,还是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帐篷内昏暗潮湿,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一个瘦削的老者盘坐在蒲团上,双眼蒙着黑布,面前摆着一副龟甲和几枚铜钱。
“坐。”瞎子指了指对面的草垫。
李胤盘腿坐下,明夷站在他身后,手依旧按在药铃上,警惕地盯着瞎子。
瞎子也不多话,直接抓起龟甲摇了几下,铜钱哗啦啦落在草席上。他摸索着排开铜钱,指尖突然一顿。
“奇怪……”他喃喃道,“公子命格贵不可言,却又凶险万分。”
明夷冷笑:“江湖套话。”
瞎子不理会她,继续摸向第二枚铜钱,手指刚触到,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一般。
“这……”他声音发颤,“公子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李胤心头一跳,手下意识按向怀中的玉玺。
瞎子猛地抬头,尽管蒙着眼,却仿佛能直视李胤:“龙气缠身,却又残缺不全……你不是凡人,但你的路,注定血火交织。”
明夷眼神一冷,上前一步:“够了。”
瞎子却转向她,突然笑了:“姑娘,你的命更奇。”他摸索着捡起第三枚铜钱,指尖刚一碰,铜钱竟“咔”地一声裂成两半。“死局逢生,残缺反成圆满……你本该死,却有人逆天改命,替你续了生机。”
明夷瞳孔骤缩。
瞎子长叹一声,将龟甲和铜钱一股脑扫进袖中:“两位请回吧。老朽道行浅,算不了你们的命。”
李胤还想再问,明夷随手留下几枚铜钱又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快步走出帐篷。
离开算命摊,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集市依旧喧嚣,但李胤的心思已经飘远。
“北朝南征败了。”明夷突然开口,指向远处一队衣衫褴褛的士兵,“那些是溃散的北朝残兵。”
李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魔族士兵蹲在角落里,面前摆着几把锈迹斑斑的刀剑,显然是想换些粮食。
但其中一个断了手臂的人族士兵正低声咒骂:“本为人族,却为北朝出力,哎…要不是‘人族武神’刘云战死,我们何至于此……”
“刘云?”李胤一怔。
明夷轻声道:“二十年前,人族名将刘云以一人之力挡魔族十二部于潼关,杀得尸横遍野。魔族恨他入骨,却也惧他如虎。”她顿了顿,“他若还活着,现在的魔族必不会入主中原,绍国也不会南下被人们称作“南朝”。”
李胤若有所思。他隐约记得母亲曾提过这个名字,但具体细节却想不起来。
雪原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胤抱着一捆刚换来的厚毛毡,余光瞥见明夷停在一处卖首饰的摊子前。
那是个魔族老妇人支的摊,粗麻布上散落着兽骨雕的簪子、狼牙串的项链,还有几枚镶嵌蓝石的银戒指。明夷的指尖悬在一对耳坠上方——那是用冰原狼的犬齿打磨的,末端缠着细银丝,坠着两粒朱砂染红的骨珠。
"要这个。"她突然说。
老妇人咧嘴笑了,露出参差的黄牙:"姑娘好眼力,这是'同心齿',一对狼牙取自同一头雪狼。"她意有所指地瞄了眼李胤,"在北境,姑娘送这个给汉子,意思是——"
"多少钱?"明夷冷声打断。
老妇人讪讪地比了三根手指。李胤刚要掏钱,明夷已经利落地拍下一枚银针。老妇人见到针尾魔纹,顿时肃然起敬,恭敬地包好耳坠,还额外塞了一小包犀角粉。
"你戴?"李胤忍不住问。魔族女子确实有穿耳习俗,但他从未见明夷戴过饰物。
明夷将小包揣进袖中,耳坠却递给了他:"给你的。"见李胤愣住,她皱眉补充:"朱砂辟邪,狼齿镇煞。你带着玉玺,需要这个。"
骨珠在她掌心泛着血色的光。李胤忽然想起瞎子说的"血火交织",喉结动了动。他接过耳坠,鬼使神差道:"帮我戴?"
明夷的手指顿了顿。
集市喧嚣如潮水退去。她上前半步,冰凉的指尖拂过李胤耳垂时,他闻到一丝清苦的药香。银钩穿透皮肉的刺痛转瞬即逝,比不过心头莫名的战栗。
"好了。"她后退得很快,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错觉。
李胤摸了摸耳垂上的狼齿,触感温润。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明夷——是之前在皮毛摊换的犀角梳,梳背上刻着苍狼部的图腾。
"北地说送梳子..."他声音有点干,"是祝人活到白头的意思。"
明夷盯着梳子看了很久。远处传来雪原狼的嚎叫,风卷起她鬓边碎发,露出那枚总是藏在发丝下的残缺耳洞。她最终接过梳子,极轻地说了句:"傻子。"
斜阳把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像某种古老的契约。
日落前,两人回到客栈,带着买来的皮毛、盐和干粮。阿史那云殊已经醒了,正坐在窗边喝药,见他们回来,微微点头。
“集市如何?”她问。
“热闹。”李胤把狼皮递给她,“北地的风雪不认血统,只认活人。”
云殊抚摸着厚实的皮毛,金褐色的竖瞳闪过一丝复杂。
明夷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逐渐暗下来的天空,轻声道:“明天该走了。”
李胤点头。他摸了摸怀中的玉玺,又想起瞎子的话——
“龙气缠身,却又残缺不全……”
夜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像某种无声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