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在铁骨堡的坞墙外刮出凄厉的哨音,卷起的雪沫狠狠抽打在商队的车辕篷布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告别了坞堡内混杂的喧嚣,车队重新扎入一片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雪原。北行之路,只有愈发酷烈的严寒和脚下冰层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暗流奔涌声提醒着他们仍在移动。
李胤骑在马上,耳垂上那枚狼齿坠子被风吹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目光落在前方母亲阿史那云殊的马车。老猎户塞给他的厚实狼皮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脸色在灰白的天光下依旧苍白如纸。慕容明夷策马跟在车旁,素白裘袍领口束紧,抵御着刺骨寒风,腰间药铃在颠簸中沉默着。她的视线偶尔掠过李胤,更多时候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无边无际的苍白与前方越来越近的险恶地形。
商队管事老赵的脸冻得发紫,眉毛胡须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他呵着几乎瞬间凝结的白气,声音嘶哑地指向远方一道如同大地伤疤的巨大裂谷:“公子,前面就是‘鬼哭坳’了!过了这鬼地方,再走一天左右,就能到……呃,您要去的那片地界了。”眼神里带着本地人对那片区域的深深忌惮。
“鬼哭坳?”李胤蹙眉,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的寒意。
“是嘞!”老赵用力搓着几乎冻僵的手,“看着像个大山坳,其实就是一大片被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河床!两边是光秃秃、刀削斧劈似的石头山,中间的路又窄又邪性!风从石头缝里钻过去,那声音……啧,活像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在哭嚎!更要命的是冰面下暗窟窿多得像筛子,底下是刺骨的寒水,掉下去神仙也难救!往年没少吞掉整队的商旅!”
仿佛为了印证老赵的话,一阵比之前更加凄厉、尖锐、如同无数指甲刮过玻璃的风啸声猛地从前方的峡谷豁口灌了进来!那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恶意,刮得人头皮发麻,心底寒气直冒。拉车的驽马惊恐地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在冰面上刨动,商队的气氛瞬间绷紧如满弓。
“都他娘的打起十二分精神!”老赵扯着嗓子吼起来,声音在风嚎中显得破碎,“车辙跟紧前面!看好脚下!一步踏错,神仙难救!”
踏入“鬼哭坳”,光线骤然被两侧高耸的、死寂铁灰色的峭壁吞噬,头顶只余一线灰蒙蒙的天。脚下是厚厚冰层与松软积雪交织的死亡陷阱,冰面凹凸不平,布满可疑的暗色裂纹。风在这里被扭曲、挤压、放大,持续不断的呜咽、尖啸、嘶吼声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碰撞回荡,名副其实的“百鬼同哭”,搅得人心神不宁。车轮碾过冰面的“咯吱”声变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颠簸都让人心惊肉跳,唯恐下一秒冰面就会塌陷。
李胤全身的感官都高度戒备起来。他紧握缰绳,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两侧嶙峋的怪石和脚下每一寸冰面。风声虽然诡异,但他更警惕的是脚下冰层的稳固和可能潜藏的危机。慕容明夷也微微绷紧了身体,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藏着她的银针和短刃。
突然,前方探路的护卫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停!快停下!前面……前面有东西!”
车队猛地刹住。只见前方一片冰面狼藉不堪:破碎的车辕木屑、撕裂的麻布袋、散落冻结的货物、还有几滩早已冻结发黑、如同污渍般的血迹。更触目惊心的是半埋在雪里的几具尸骸——人和牲畜都有,被啃食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破烂的衣物碎片在寒风中抖动,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剧。一股淡淡的、被风雪稀释却依旧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是狼群!看这些爪印!”一个护卫指着冰面上凌乱而硕大的爪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而且……看这撕扯的痕迹,这啃咬的力道……老天爷,这绝不只是巨狼!肯定撞上更凶的大家伙了!”
老赵的脸瞬间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完了完了!是出来找食的大家伙!快!快走!别停!加速冲过去!”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商队。护卫们纷纷拔出武器,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紧张地环顾着两侧如怪兽巨口般的岩壁和前方幽深未知的坳口。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透了每个人的脊背。
然而,就在车队惊魂未定,准备强行加速冲过这片死亡区域时——
“呜嗷——!!!”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滔天暴怒的咆哮,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侧上方陡峭的悬崖处轰然砸下!紧接着,一个庞大如同移动小山丘般的黑影,裹挟着崩落的积雪和碎石,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从数十丈高的崖壁上翻滚、砸落下来!它的目标,赫然是商队中央最为笨重的辎重车队!
“冰原暴熊!这熊为什么冬天不冬眠?还是受伤的冰原暴熊!”有见多识广的护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巨熊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搏杀,半边身躯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处肌肉翻卷,凝固着黑红的血痂,一只眼睛只剩下血肉模糊的窟窿,狰狞可怖。但这重伤非但没有削弱它,反而彻底点燃了它骨子里的狂暴与毁灭欲!它那山峦般沉重的身躯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裹挟着死亡的狂风,直直砸向一辆满载货物的辎重车!一旦砸实,车毁人亡只在瞬间!
千钧一发!
时间仿佛凝固!风声、惊呼声、熊咆声……一切嘈杂在李胤耳中骤然远去!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没有恐惧,只有一股被极端危险逼出的、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近乎本能的悍勇!
“闪开!”一声暴喝炸响!李胤甚至没有时间去抽腰间的匕首!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一蹬马镫,整个人如同蓄满力的弹簧,从马背上斜斜扑出!他没有选择硬撼那砸落的巨兽,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辆即将被砸中的辎重车车辕!
“砰!”一声闷响!李胤感觉自己的肩膀像是撞上了一堵铁墙,剧痛瞬间传来,但他拼死爆发出的力量,加上辎重车本身的惯性,竟在巨熊落下的最后一刹那,将沉重的车辆险之又险地撞离了原来的位置半尺!
“轰隆——!!!”
地动山摇!暴熊庞大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重重砸在李胤刚刚离开的位置!坚硬的冰面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炸裂,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破碎的冰块和积雪混合着泥土冲天而起!那辆被李胤撞偏的辎重车也被恐怖的冲击波掀翻,货物滚落一地。
李胤被巨大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冰面上,喉头一甜,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肩传来钻心的疼痛,恐怕是脱臼了。而那从砸击眩晕中迅速恢复过来的暴熊,甩了甩硕大的头颅,仅存的独眼瞬间锁定了这个胆敢“戏弄”它、让它没能一击得手的渺小人类!它发出更加暴怒的咆哮,腥臭的口涎滴落在冰面上,庞大的身躯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李胤猛扑过来!那锋利的巨爪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当头拍下!
护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和暴熊的凶威震慑,救援已然不及!慕容明夷脸色煞白,手中的银针蓄势待发,但距离太远!
就在这生死一线,李胤甚至能看清熊掌上每一根染血的硬毛时——
“孽畜!休得伤人!”
一声清越嘹亮、如同冰原金铁交鸣般的叱咤,陡然从侧上方的山崖上传来!
话音未落,一道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了风嚎!
“咻——噗嗤!”
一杆乌沉沉、碗口粗细的玄铁长矛,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冰原暴熊那仅存的独眼!矛尖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从眼眶贯入,后脑贯出!腥臭滚烫的熊血和脑浆瞬间喷溅!
“嗷——呜……”暴熊那惊天动地的咆哮戛然而止,化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前扑的势头猛地一滞,小山般轰然倒塌,重重砸在李胤身前的冰面上,溅起的雪沫和血点扑了他一脸。熊头距离他的脚尖,不过三尺!
死寂!
只有风还在鬼哭坳中呜咽。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矛震慑住了,呆呆地望向长矛飞来的方向。
只见侧上方一处凸出的崖石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那人逆着灰白的天光,身姿挺拔如雪原上的白桦。她身披一件略显陈旧却异常厚实的雪狼皮大氅,大氅下是打磨得锃亮的皮甲,勾勒出矫健而……异常丰满傲人的曲线。一头浓密的、编成无数细辫的乌发在狂风中肆意飞扬,发辫间点缀着打磨光滑的兽牙和细小骨饰。
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投掷长矛的姿势,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虽然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那双在昏暗天光下依然亮得惊人的眸子,如同雪夜里的寒星,带着一种睥睨生死的锐气,正灼灼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与探究,俯视着下方摔倒在地的李胤。
“啧,好险!”一个清脆爽朗、带着北地特有口音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沉寂。她收回投掷的姿势,拍了拍手,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豪迈劲儿。“喂!下面那个大个子!没死吧?身手不错嘛,敢跟这头疯熊较劲!”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目光在李胤虽然狼狈却难掩挺拔健硕的身形和那张因经历风霜而显得远超十六岁年纪的成熟刚毅的脸上扫过,眼睛似乎更亮了几分。
她不等下面的人回答,单手抓住崖壁垂下的粗粝藤蔓(显然是预先布置好的),矫健的身影如同灵巧的雪豹,几个利落的腾跃,便稳稳落在了商队前方不远处的冰面上,激起一片雪尘。落地时,皮靴踏碎冰碴,发出清脆的声响。
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她的面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冻得微红,鼻梁高挺,嘴唇饱满,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野性与活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额角一对小巧却异常锋利、如同弯刀般的黑色小角,彰显着她纯正的魔族苍狼角部血脉。她的体态确实如你所说,丰满傲人,即使在厚重的皮甲和狼皮大氅下,也能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和力量感。此刻,她正大步流星地朝着李胤走来,雪狼皮大氅在身后猎猎飞扬,气势逼人。
她走到暴熊巨大的尸体旁,看都没看那狰狞的熊头,伸出穿着鹿皮靴的脚,随意地踢了踢熊尸,确认其彻底死亡。然后,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正被慕容明夷搀扶着站起来的李胤,嘴角扬起一个爽朗又带着点好奇的笑容,声音清脆地自我介绍道:
“喂!我叫阿史那月伦!苍狼角余部的巡逻队长!这头疯熊追了我们狩猎队三天,伤了我们两个好手,总算把它堵在这儿干掉了!你们运气不错,碰上了我!”她顿了顿,目光在李胤脸上又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欣赏和好奇几乎要溢出来,大大方方地问:“你叫什么?哪来的?刚才那一下,够胆色!有我偶像人族武神刘云当年几分风采了!”
她话音刚落,坳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显然是她的巡逻队循着动静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