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峡,名不虚传。
凛冽的朔风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在狭窄陡峭的峡谷中挤压、变形,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宛若万千冤魂的哭嚎,正是“鬼哭”之名的由来。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黑色岩壁,狰狞嶙峋,积雪和冰棱在背阴处凝结成惨白的獠牙。脚下是厚厚的、混杂着碎石的积雪,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冰层下隐藏的暗流空洞如同潜伏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失足者。峡谷最窄处仅容两三人并行,抬头望去,天空只剩一线灰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胤紧了紧身上的狼皮袄子,额角的小角在寒风中微微刺痛,魔族血脉带来的敏锐感官让他能清晰捕捉到风中夹杂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凝固的血腥气,混杂着人类排泄物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他看向身旁的慕容明夷。
她裹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素白旧裘,领口束紧,只露出小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腰间那串从不离身的铜制药铃被她用布条紧紧缠住,一丝声响也无。她的眼神沉静如水,深不见底的黑瞳正锐利地扫视着峡谷上方几处可疑的凸起岩台和狭窄的岔道口,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勘测地形。
“三十人左右。”明夷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却清晰地传入李胤耳中,“主寨在峡谷中段那个背风的岩洞里,洞口有简易木栅。两侧崖壁上,各有三处瞭望点,视野覆盖整个峡谷入口和中段。巡逻队五人一组,两炷香一换。”
李胤微微颔首,他也能隐约感知到那些分散的、带着戾气和疲惫的生命气息。这些溃兵,早已被恐惧和贪婪扭曲,成了盘踞在此、吸食过往旅人血肉的毒瘤。
“阿史那月伦呢?”李胤低声问。出发前,月伦的父亲,那位魁梧的余部首领,以“这是大长老给新人的考验”为由,强硬地将跃跃欲试的女儿拦在了营地。月伦当时气得几乎要拔刀,被她父亲严厉的眼神和几个护卫隐隐的包围姿态压了下去。
明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目光投向身后峡谷入口方向那片被风吹得翻卷的雪雾。“她不会甘心的。此刻,多半藏在那片乱石堆后面,或者更近的某个避风处。”她顿了顿,语气笃定,“等着看我们‘无能’地滚回去,或者...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出来‘收拾残局’,彰显她的勇武。”
李胤想起月伦那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性格和丰满矫健的身姿,深以为然。他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如何做?”李胤问。这种清剿据点、以少敌多的任务,明夷的头脑是更锋利的武器。
慕容明夷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指尖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勾勒出峡谷的简图,标注出岩洞、瞭望点、巡逻路线。动作精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他们缺两样东西:干净的饮水和警惕性。”明夷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药性,“长久的劫掠和龟缩,让他们以为这峡谷固若金汤。雪水是他们唯一的水源,取水点就在岩洞下方不远的小冰瀑旁,每日黄昏前是取水高峰。”
她指向图中一处靠近冰瀑的陡峭斜坡。“这里,雪层松软,下面是空的。我观察过风蚀的痕迹和雪花的沉降。稍加外力,足以引发一场小型的雪崩,覆盖取水点,甚至堵塞一部分道路。”
李胤眼中精光一闪:“制造混乱,阻断水源。”
“不止。”明夷的黑瞳幽深,“水源被断,他们必定派人出来清理或另寻水源。人一乱,心就慌。最关键的是...”她指尖点向主洞上方一处不起眼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岩石平台,“这里,是峡谷风道的‘咽喉’。风向固定由北向南灌入峡谷时,会在此形成短暂的涡旋。”
她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几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小包。李胤嗅到一股极其辛辣、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气味,混杂着某种草木燃烧后的焦糊味。
“这是‘迷目烟’和‘惊魂散’的混合物。”明夷解释,语气平淡无波,“点燃后烟雾浓烈辛辣,能瞬间灼伤眼睛,刺激口鼻,引发剧烈咳嗽。最重要的是,它会让吸入者产生强烈的心悸。在密闭或气流不畅的地方,效果更佳。风涡旋会将烟雾精准地送入岩洞深处。”
李胤看着那几包不起眼的粉末,仿佛看到了无形的毒蛇。他毫不怀疑这“药”的威力。慕容明夷的手段,从来都如她手中的银针,精准、致命、且不留余地。
“你负责雪崩和制造洞口混乱。”明夷将计划分配得清晰明了,“用你的力量,弄出足够大的动静,把洞口守卫和取水的人引出来,最好让他们以为是大规模袭击。制造恐慌后,立刻隐蔽,不要恋战。”
“那你?”
“我上去。”明夷指向那个风涡旋的平台,语气毫无波澜,“等风起,等洞内人因水源问题躁动,等你的动静吸引他们注意力时,点燃药包。烟雾入洞,便是收割之时。”她顿了顿,补充道,“烟雾一起,洞内必乱,守卫会本能地向外冲。我会在平台上方制造落石,封堵洞口片刻,将他们困在毒烟里。”
计划冷酷而高效,充分利用了地形、气候、人心弱点以及她致命的“药”术。李胤甚至能想象到那些溃兵在浓烟中咳得撕心裂肺、互相践踏的场景。这比直接挥刀砍杀更令人胆寒。
“好。”李胤没有废话。他信任明夷的头脑,如同信任自己手中的刀。
“记住,”明夷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针,“溃兵之兽,困兽犹斗时最危险。烟雾散去,才是真正见血的时候。别让你的愤怒蒙蔽了判断。”她意有所指地提醒李胤对溃兵的憎恶。
李胤点头,额角的小角似乎又坚硬了几分。他紧了紧匕首,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沿着岩壁,向冰瀑方向潜去。
正如明夷所料,在峡谷入口附近一处巨大的、被风蚀成蜂窝状的岩石后,阿史那月伦正焦躁地咬着下唇,丰满的胸脯因压抑的呼吸而起伏。她身上裹着厚厚的雪狼皮,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只有一双明亮如火的眼睛,紧紧盯着峡谷深处。
“阿塔太死板了!”她低声抱怨,“两个外乡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秃鹫峡那帮穷凶极恶的豺狼?尤其是那个姓慕容的小丫头,风吹就倒的样子...”她想起明夷苍白纤细的手腕,撇了撇嘴,下意识挺了挺自己结实饱满的胸膛,“李胤那小子倒是有股狠劲,可双拳难敌四手啊!不行,我得看着点,万一他们不行了...”她握紧了挂在腰间的沉重弯刀和那杆救过李胤性命的玄铁长矛,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本姑娘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冰瀑旁,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溃兵正骂骂咧咧地用斧头砍凿冻结的冰面取水,洞口处,两个抱着长矛的守卫缩着脖子,呵着白气,警惕性并不高。
李胤潜伏在冰瀑上方陡峭的雪坡后,屏息凝神。他感受着脚下雪层的微妙震动,魔族血脉让他对地形的感知远超常人。就是这里!他猛地低吼一声,全身力量爆发,双足灌注巨力,狠狠跺向脚下那片看似厚实实则悬空的雪层边缘!
“轰隆——咔啦啦——!”
沉闷的巨响在峡谷中骤然爆发,如同闷雷!那片雪层瞬间崩塌,裹挟着碎石和冰屑,如同一条咆哮的白色巨龙,顺着陡坡倾泻而下!声势惊人!
“雪崩!快跑!”取水的溃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洞口逃去。洞口守卫也惊得跳起来,长矛乱指,惊恐地望向雪尘弥漫的源头。
“敌袭?!从哪来的?”洞内一阵骚动,有人影晃动,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动了。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李胤早已如鬼魅般滑入旁边一道更深的岩缝阴影中,气息收敛,如同蛰伏的毒蛇。
峡谷高处,风涡旋平台。
慕容明夷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借助岩壁的凸起和阴影,无声无息地攀上了那个被积雪覆盖的平台。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下方因雪崩引发的混乱,只是冷静地解下背上的一个小皮囊,里面是几块特制的、燃烧缓慢但烟雾量极大的黑色炭块。
她抬头感受着风向。冰冷的北风正稳定地灌入峡谷,在平台这个凹陷处形成一股微弱的、打着旋的气流,直指下方岩洞那并不严实的洞口缝隙。
时机到了。
她掏出火石,“嚓”的一声轻响,火苗点燃了用精碳粉做成的引线。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点燃的黑色炭块投入皮囊中早已混合好的“迷目烟”与“惊魂散”粉末中。
“嗤——!”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杂着辛辣硫磺味和草木焦糊味的黄绿色浓烟瞬间升腾而起!明夷迅速将冒着滚滚浓烟的皮囊,精准地放置在风涡旋的核心位置!
“呼——!”
北风如同忠实的信使,瞬间卷起这股致命的浓烟,形成一个旋转的、手臂粗细的烟柱,精准无比地灌入了下方岩洞那并不严密的木栅缝隙和通风口!
“咳咳!什么味道?!”
“眼睛!我的眼睛好痛!”
“咳咳咳...喘不上气了!是毒烟!”
“洞口!快冲出去!咳咳...”
几乎在浓烟灌入的瞬间,岩洞内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咳嗽和歇斯底里的哭嚎!比之前雪崩引发的混乱强烈百倍!浓烟迅速弥漫,下面的人互相推搡、踩踏、甚至挥刀乱砍。
守在洞口的两个守卫也被涌出的浓烟呛得涕泪横流,惊恐地向洞外冲,想要逃离这恐怖的毒雾。
平台上的慕容明夷眼神冰冷,毫无波澜。她早已准备好几块棱角尖锐、人头大小的石块。就在洞口守卫即将冲出,洞内哭嚎震天之际,她看准位置,双手用力一推!
“轰!轰!轰!”
几块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砸落在洞口外狭窄的通道上!虽然不足以彻底封死洞口,但滚落的石块和激起的雪尘,瞬间堵塞了大部分出路,更砸伤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溃兵,将后续想要冲出的人暂时堵在了浓烟滚滚的洞口内侧!
完美的囚笼!
“该死的!这...这是什么东西?!”躲在岩石后的阿史那月伦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雪崩,看到了峡谷深处的混乱,更看到了那股从高处诡异灌入岩洞的、令人心悸的黄绿色浓烟,以及随之而来的、即使隔得老远也能感受到的绝望哀嚎!她甚至能看到洞口处人影在烟雾中扭曲、倒下。
“是那个小丫头?!”月伦难以置信,“她用的...是毒?!好狠的手段!”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血腥的近身搏杀,却没想到战斗以如此诡异而残酷的方式展开。慕容明夷那苍白纤细的身影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变得无比危险和深不可测。
当浓烟渐渐被峡谷的强风吹散,洞内的哭嚎声也变成了嘶哑的喘息和零星的、充满恐惧的咳嗽时,真正的杀戮时刻才降临。
李胤如同挣脱锁链的猛虎,从藏身的阴影中暴起!压抑的怒火和对这些溃兵残害无辜的憎恶,化作最凌厉的杀意。他没有使用花哨的技巧,只有最直接、最高效的杀戮。匕首在他手中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切开咽喉、刺入心脏。那些被毒烟折磨得七荤八素、涕泪横流、甚至神志不清的溃兵,在他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
“呃...”
“饶...”
“噗嗤!”
惨叫声短促而沉闷。李胤的身影在狭窄的洞口通道内闪转腾挪,所过之处,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和黑色的岩石上,开出刺目的红梅。他额角的小角在激烈的搏杀中完全显露出来,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淡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洞内深处,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穿着半身铁甲、显然是首领的壮汉,凭借强健的体魄和最后一点凶性,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鬼头刀冲了出来。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
“杂种!老子剁了你!”他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扑向李胤,鬼头刀带着恶风劈头砍下!力量极大,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李胤刚格开一个溃兵的攻击,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闪避已稍显迟滞。他瞳孔微缩,正准备硬接这一下——
“咻——!”
一道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峡谷入口方向破空而至!速度快得惊人!
“噗!”
一杆乌沉沉的玄铁长矛,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魁梧首领的太阳穴!矛尖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从一侧贯入,另一侧贯出!红的血,白的浆,瞬间喷溅!
首领的咆哮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倒地,鬼头刀脱手飞出,砸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眼中还残留着疯狂的凶光,却已彻底凝固。
李胤猛地转头。
只见峡谷入口处,阿史那月伦保持着投掷的姿势,雪狼皮大氅在狂风中猎猎飞扬,勾勒出她丰满而充满力量感的矫健身姿。她脸上带着一丝解气的畅快,又混杂着计划被打断的懊恼,圆润的鹅蛋脸在寒风中冻得微红,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灼灼地看向李胤,大声喊道:“喂!李胤!本姑娘可不是来抢你功劳的!这头肥猪刚才差点伤到你!”
她大步走来,鹿皮靴踩在染血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丰满的胸脯因刚才的爆发性动作而微微起伏。她弯腰,用力拔出深深嵌入首领头颅的长矛,带出一蓬血花,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北地儿女特有的彪悍。
慕容明夷此时也已从高处的平台下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李胤身侧。她素白的裘袍依旧纤尘不染,只是脸色似乎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引动风势精准投毒,并计算落石封堵,对她精神的消耗显然不小。她平静地扫了一眼月伦和地上首领的尸体,目光最后落在洞内残余的零星挣扎上,如同看着一堆待处理的实验废料。
“清理干净。”她的声音清冷,毫无起伏,仿佛刚才制造地狱的人不是她。“时间不多了。”她指的是大长老限定的日落之期。
李胤点点头,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点,淡金色的瞳孔恢复冷冽。他和月伦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却同时转身,走向那仍在弥漫着淡淡辛辣余味、如同屠宰场般的岩洞深处。
阿史那月伦握紧长矛,紧跟而上,眼中燃烧着战斗的火焰。她瞥了一眼身旁冷静得可怕的慕容明夷,心中那股复杂的感觉更甚——是忌惮,是惊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这份冰冷智慧的...凛然。
秃鹫峡的风,依旧在哭嚎,只是其中,又混入了新的、浓重的血腥气。任务,尚未结束。但主谋已除,剩下的,不过是收割。
夕阳的余晖,艰难地挤进狭窄的峡谷一线天,将三人浴血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猩红的雪地上,宛如三把刚刚淬火出鞘的、形态迥异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