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峡的血腥味被凛冽的朔风吹散,只余下苍狼角余部石屋间升起的袅袅炊烟和牲畜圈特有的气息。刘贽商队的车辙消失在茫茫雪原尽头,李胤、阿史那云殊和慕容明夷,正式成为了这片苦寒之地暂时的栖居者。
部落为他们安排的住处,紧邻着余部首领——阿史那铁勒的石屋,处于营地的核心区域。三间并排的低矮石屋,墙壁厚实,能抵御最刺骨的寒风。屋内陈设简单至极:铺着厚厚干草和兽皮的土炕,一张粗糙的木桌,一个取暖兼烧水的火塘。但对于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三人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安稳。
让李胤有些意外的是,阿史那月伦和那个男孩赫连萨仁的住处,就在他们隔壁。月伦对此似乎很满意,叉着腰站在自家门口,冲着刚安顿好的李胤咧嘴一笑,饱满的胸脯在皮甲下起伏:“喂!新邻居!以后切磋方便了!”她身后,赫连萨仁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依旧带着那种穿透人心的好奇,在李胤身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部落的日常节奏缓慢而坚韧。天光微亮,猎队便已整装出发,沉重的脚步声踏碎清晨的薄冰。妇孺们则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挤奶、鞣制兽皮、修补帐篷和工具。空气中弥漫着奶腥味、烟火气和一种粗犷的生命力。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大祭司的传唤便到了。依旧是在那栋庄严而压抑的圆顶石屋。炭火噼啪,大祭司端坐主位,银灰色的发辫垂落肩头,额角那对古老的苍狼角在昏暗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她的目光扫过李胤和慕容明夷,最终落在李胤身上。
“雪原的庇护,不是无条件的休憩。”大祭司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开春的‘大勇者挑战’,是你们立足的凭证。在此之前,不能荒废时日。”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侍立一旁的阿史那月伦:“月伦,部落年轻一代最骁勇的战士。从今日起,由她教导你……战斗之道。”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李胤额间那对坚硬的小角,“以及,如何运用你血脉中沉睡的力量。”
月伦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挺直了腰背,饱满的曲线在皮甲下绷紧,充满了力量感。能教导这个在秃鹫峡展现出狠辣与决断的外乡人,对她而言既是挑战也是乐趣。
大祭司的目光又转向慕容明夷:“至于你,前朝的医女。部落的巫医会与你交流草药和疗伤之术。雪原的伤患,同样是你磨砺技艺的‘药田’。”
明夷微微颔首,表情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赫连萨仁,”大祭司最后唤道。那个没有角的男孩从阴影里走出来,安静地站在大祭司身边。“你继续跟着我。”
萨仁用力点了点头,目光再次好奇地投向李胤。
雪原演武场
营地西侧,一片被木栅栏围出的空地,积雪被踩踏得结实,成了天然的演武场。寒风在此处显得更加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小刀。
月伦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旧皮甲,将她矫健而丰满的身姿勾勒得更加英气勃勃。她手中握着一杆乌沉沉的玄铁长矛,正是她在秃鹫峡投掷击杀暴熊首领的那一杆。长矛在她手中仿佛没有重量,随意舞动便带起呜呜的破风声。
“看好了!”月伦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亮,带着北地特有的豪迈,“在我们苍狼角部,乃至整个朔方,‘枪’才是百兵之王!一寸长,一寸强!在开阔的雪原上,它能刺穿狼群,也能挑翻敌骑!”
她拉开架势,双脚稳稳踩在冻土上,腰马合一,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积蓄着力量。突然,她一声清叱,长矛如毒龙出洞般疾刺而出!动作迅猛绝伦,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矛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紧接着是横扫、崩挑、回马枪……一套基础枪法在她手中使出来,刚猛凌厉,大开大合,充满了雪原儿女特有的力量感和野性美。
李胤看得全神贯注。他在洛阳质子府偷学偷看过府兵练武,多是刀剑拳脚,这般气势磅礴的长兵器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识。月伦的枪法没有太多花哨的技巧,每一式都追求最直接、最高效的杀伤,配合她惊人的膂力和爆发力,威力惊人。
“你的偶像,人族武神刘云,用的也是枪?”李胤忍不住问道,他想起了月伦在秃鹫峡时的话。
月伦收枪而立,气息微喘,脸上因运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眼神却瞬间变得无比明亮和崇敬:“没错!刘云将军的‘破军枪’,传说能引动风雷!一枪刺出,千军辟易!”她的语气充满了向往,仿佛那传奇的身影就在眼前,“可惜……我无缘得见真容,只能根据族中老人的描述,琢磨他的枪意。我阿塔说,刘将军的枪,是‘意’在‘力’先,是‘心’与‘势’的合一!”
她将长矛猛地往地上一顿,矛尾深深插入冻土:“你的角,感受到风了吗?”她突然问李胤。
李胤一怔,下意识凝神。额角的小角传来细微的刺痛和麻痒感,周围气流的细微变化似乎变得清晰起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力度如何,卷起的雪沫轨迹……
“我们苍狼角部相信,角连通着风与雪的力量,也连通着我们血脉深处的本能!”月伦指着自己额角那对锋利的弯刀般的小角,“战斗时,不要只用眼睛看,用你的角去‘听’!去感知对手的气息流动,去预判他肌肉的紧绷!然后……”
她话音未落,身体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侧滑而出,长矛带着残影,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李胤身侧的空处!这一下快如鬼魅,与她刚才大开大合的风格截然不同,充满了狡黠与爆发力。
“——然后,像狼一样扑出去!”月伦收枪,脸上带着一丝得意,“这招叫‘狼影突’,是我们部族战士在雪地伏击的看家本领!靠的就是瞬间的爆发和对时机的把握!你的魔族血脉,应该能帮你更快掌握这种爆发力!”
李胤心头一震。他尝试着模仿月伦刚才的发力方式,调动血脉中的力量。一股灼热感顺着脊椎窜起,额角的小角微微发烫。他猛地踏前一步,挥拳击出!速度确实比平时快了不少,带起一股劲风,砸在旁边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木桩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有点意思!”月伦眼睛一亮,赞许道,“爆发力不错!但还不够凝聚,太散了!记住,力量要像矛尖一样,集中一点!”她走上前,毫不避讳地用手按住李胤的肩膀和腰腹,调整他的发力姿势。她身上带着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气息,温热而充满活力。“这里发力!腰是轴!腿是根!肩膀放松!对,就这样!再来!”
训练间隙,月伦带着李胤和明夷穿过被积雪压弯的兽皮帐篷。她饱满的胸脯在狼皮大氅下起伏,辫梢骨饰随步伐叮当作响。"先带你们认认路。"她嗓音清亮,呵出的白气混着风中飘散的炭火味。
铁匠铺的热浪最先扑面而来。二十步外就听见重锤敲击铁砧的轰鸣,火星从半敞的棚顶喷溅到雪地上,滋滋作响。
"乌恩师傅!"月伦一脚踢开挡风的兽皮帘。热浪中,那个额角缠铜环的纯血魔族正钳着一柄烧红的弯刀淬火。蒸汽腾起的瞬间,李胤看清他小臂上烙着的狼头图腾——苍狼角部战奴的标记,如今被淬火钳重新烙过。
乌恩睨了眼李胤额间的小角,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混血崽子?"铁钳突然戳向李胤胸口,"苍狼部的火炉只熔硬铁,不暖软骨头!"铁钳在距离皮袄半寸处停住,金属尖端映出李胤骤然收缩的瞳孔。
角落里拉风箱的混血汉子急忙插话:"首领吩咐过......"
"老子耳朵没聋!"乌恩的角撞得铜环哗啦响,突然把铁钳塞向李胤,"要留下?先给老子把这筐寒铁矿石搬进炉膛!"他踢翻的藤筐里,黑蓝相间的矿石泛着冰晶般的光泽——正是锻造魔纹兵器必需的北地寒铁。
明夷的指尖无声搭上药囊。她注意到乌恩铜环内侧刻着的"贽"字,与刘府商队的徽记如出一辙。
牧羊圈飘来发酵草料的酸味。阿茹娜正用角尖轻顶一头离群母羊的腹部,少女的角比她驱赶的羊角还要小巧圆润。"开春就能去白狼坳了。"她搓着冻裂的手指指向远山,羊皮袖口露出腕间青紫——那是被巨狼幼崽咬过的旧伤,"现在那儿......"
"现在那儿是巨狼群的产房。"月伦突然掐住阿茹娜的后颈,力道让少女痛呼出声,"去年冬天她阿兄去那附近采药,回来时肠子拖得像套马绳。"她金褐色的竖瞳盯着李胤,"记住,在朔北,活物比刀剑金贵,死人比草芥轻贱。"
老猎人巴图的影子斜斜切过雪地。他背上捆着的雪兔还在抽搐,箭矢精准地贯穿眼窝——这是不伤毛皮的猎法。老人跛脚的节奏像某种古老咒语,额角疤痕里嵌着的黑曜石碎片随步伐闪烁。
"小萨仁又去'观星'了?"巴图的笑声混着痰音。当萨仁举起李胤的手贴在自己无角的额前时,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山灵在啃我的肺......"巴图却笑得愈发欢畅,染血的胡子粘结成冰溜,"但这孩子看见的不会错——"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戳中李胤心口,"你怀里揣着比北风更冷的东西,它刮起来的时候,连苍狼都要低头。"
明夷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她看见李胤耳垂上的狼齿耳坠正在无风自动,而远处圣山方向的雪雾里,隐约有绿光如群狼般明灭。
傍晚,李胤拖着疲惫但充实的身躯回到石屋。阿史那云殊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正用明夷找来的草药熬煮着汤药,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明夷则坐在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在一块素布上记录着什么——可能是今日与部落巫医交流的心得,也可能是在分析观察到的信息。
赫连萨仁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火塘边,抱着膝盖,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李胤,又看看跳跃的火苗。
“今天学得如何?”云殊轻声问,金褐色的竖瞳带着关切。
“枪术基础,还有……如何运用血脉的爆发力。”李胤揉着酸痛的肩膀,“月伦教得很认真。”他顿了顿,“她……对刘云将军很崇拜。”
云殊搅拌药罐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接话。
萨仁忽然抬起头,看着李胤,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李胤哥哥……大长老说,开春的挑战,是你‘跃龙门’的开始。”他小小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你没有退路了。”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药罐里咕嘟的气泡声。
慕容明夷停下了笔,抬起眼帘,深不见底的黑瞳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着苍狼角余部,也覆盖着那即将到来的、被血色和风雪共同定义的“春天”。
在不远处大祭司石屋的阴影里,一双苍老而锐利的眼睛,也正透过窗隙,静静地注视着这片被新雪覆盖的营地,以及那三间亮着微弱灯火的石屋。命运的齿轮,在短暂的停滞后,正酝酿着更猛烈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