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deeplook 更新时间:2025/7/14 19:51:42 字数:3625

苍狼角余部的日子,在呼啸的寒风和厚重的积雪中,缓慢而坚定地流淌。短暂的冬日白昼被分割成清晰的几块,如同冻原上被踩踏出的坚实路径。

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石屋窗棂上的冰花时,慕容明夷的“课堂”便开始了。地点就在李胤他们那间最大的石屋里,火塘烧得正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学生除了李胤,还有那个脸颊红扑扑的牧羊女阿茹娜——她听说南边的“女先生”教识字,壮着胆子央求了明夷好几次才被允许旁听。老猎人巴图有时也会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一边修补他的皮绳套索,一边眯着眼听,偶尔会发出“哦,原来是这样”的感叹。

明夷换下了她那标志性的素白裘袍,穿上了部落妇人常见的厚实羊毛裙,但气质依旧清冷如冰。她铺开一张略显粗糙的羊皮纸,用炭笔在上面写下清晰有力的汉字。

“今日读《盐铁论》节选。”明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她选择的并非风花雪月,而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策论。阿茹娜听得似懂非懂,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但对“盐”和“铁”这两个部落生存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李胤则全神贯注。他在洛阳偷学的零碎知识,在明夷系统而深刻的讲解下,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重新串起。明夷不仅讲解字句,更剖析其中蕴含的治国之道、权衡之术,以及……商人在其中扮演的微妙角色。

“盐铁专卖,看似充盈国库,实则……”明夷的炭笔在“与民争利”四个字上重重一点,留下深刻的痕迹,“若操持不当,便是竭泽而渔,反噬自身根基。”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李胤,“如同雪原狩猎,过度捕杀,来年便无兽可猎。”

角落里的巴图停下手中的活计,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我们打猎也讲究个‘留种’,不能把母兽和幼崽都打光了。”

阿茹娜小声问:“先生,那……我们部落的盐,都是从南边换来的,很贵很贵……这也是‘专卖’吗?”

明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类似。盐路被大部落和南边商人把控,便是另一种形式的‘专卖’。你们付出的皮毛、药材,便是代价。”她顺势引出地理和物产知识,在羊皮纸上勾勒出简略的商路图,标注着南方的盐井、北方的皮毛产地、以及扼守要道的部落和城池。阿茹娜看得眼睛发亮,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部落之外的世界。

午后的演武场,寒风似乎更加凛冽,吹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阿茹娜去放牧了,巴图也带着他的套索进了林子。场地上只剩下李胤和阿史那月伦。

月伦依旧精神抖擞,饱满的胸脯在紧束的皮甲下随着呼吸起伏,额角的弯刀小角在冷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她手中那杆乌沉沉的玄铁长矛,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昨天练了‘狼影突’的爆发,今天教你如何‘借势’!”月伦的声音充满活力,“雪原上,脚下打滑是常事,但高手能把它变成杀招!看好了!”

她突然向前疾冲,在积雪覆盖、看似平坦的地面上,脚下猛地一滑!但她的身体并未失去平衡,反而借着这股前冲加侧滑的力道,腰身一拧,长矛如同毒蛇甩尾,以一个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挑而出!矛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目标直指对手防御最薄弱的肋下!

“这叫‘雪崩刺’!利用滑倒的假象或真滑倒的瞬间发力,出其不意!”月伦收势,稳稳站定,气息微喘,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得意的神采,“对手以为你要摔了,放松警惕的刹那,就是你的机会!”

李胤看得心头凛然。这不仅仅是枪术,更是雪原生存搏杀的经验结晶!他尝试模仿,调动血脉之力,感受脚下积雪的松软和滑腻。第一次,他真摔了个结实的屁墩,惹得月伦哈哈大笑,豪爽的笑声在空旷的演武场回荡。

“别急!摔跤是雪原战士的必修课!”月伦上前,毫不避讳地伸手将他拉起来,有力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重心再压低点!想象自己是贴着雪面滑行的狼!腰是舵,腿是桨!对,就这样!再来!”她手把手地纠正着李胤的动作,身上热腾腾的气息和皮革、汗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几次尝试后,李胤终于找到了一丝感觉。他故意在冲刺中制造一个微小的趔趄,身体顺势侧滑,同时腰腹骤然发力,模仿着月伦的姿势将手中的木矛刺出!虽然速度和力量远不及月伦,但那股借势而发的刁钻意味,已然初具雏形。

“好小子!有悟性!”月伦用力一拍李胤的后背,拍得他一个踉跄,她却笑得更加灿烂,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等你练熟了,再配上你那角感知风势和对手气息的本事,这招会更阴……呃,更厉害!”她及时改口,但眼中的狡黠藏不住。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西边的雪山染成金红时,部落里飘起了炊烟和炖煮食物的香气。而大祭司的石屋深处,则弥漫着另一种氛围。

赫连萨仁盘膝坐在铺着厚厚毛毡的地上,对面是闭目凝神的大祭司。屋内没有点很多灯,只有几盏小小的酥油灯,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淡淡的油脂气味。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干燥草药焚烧后的奇异清香,带着泥土和根茎的味道。

大祭司面前摆着几块颜色各异、纹路奇特的石头,一小碗清水,还有一捧从圣山脚下取回的、混合着细小冰晶的冻土。萨仁闭着眼睛,小小的胸膛随着缓慢的呼吸微微起伏。他没有角,但额心处似乎凝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力。

“萨仁,”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如同从地底传来,低沉而悠远,“用你的心,去‘听’这块石头。感受它被阳光抚摸过的暖意,还有风霜刻下的纹路……告诉祖灵,它看到了什么。”

萨仁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捕捉着空气中无形的讯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毛毡上轻轻划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暖……像夏天正午晒热的石头……风很大,呜呜地吹过裂缝……有鹰的影子掠过……”

大祭司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碗清水:“现在,把手放进去。感受它的‘静’和‘流’。它来自永不封冻的‘母泉’,是部落的生命之源。告诉祖灵,水在低语什么?”

萨仁将小手浸入冰凉的水中,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平静下来。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凉……很深的凉……一直往下……有气泡,小小的,往上跑……好像……好像有鱼在很深的地方游过?”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

“很好。”大祭司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不要怀疑你感受到的。祖灵的启示如同风中的雪沫,需要用心去捕捉,而非用眼睛去看。”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壁,望向李胤他们石屋的方向,“现在,静下心来。感受营地里的‘风’。告诉我,那来自新邻居的‘风’,带来了什么气息?”

萨仁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他沉默的时间更长,小脸上表情变幻,时而困惑,时而紧张。许久,他才用更轻的声音说:“很热……像火塘里最旺的那块炭……但周围有很冷很冷的影子围着……还有……铁锈的味道,很浓……像……像秃鹫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大祭司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目光落在萨仁身上,没有评价,只是平静地说:“记住这种感觉。它既是警示,也是指引。去吃饭吧,孩子。”

萨仁如释重负,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出了石屋。他小小的身影融入暮色,走向飘着食物香气的地方,脚步却显得有些沉重。那浓烈的“铁锈味”预感,如同冰冷的阴影,萦绕在他心头。

晚餐后,是部落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几堆篝火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燃起,驱散严寒,也聚集了人群。妇人们缝补着衣物,孩子们追逐嬉闹,猎人们则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烈酒和今日的见闻。

李胤、明夷和云殊也坐在稍远一点的火堆旁。阿茹娜抱着膝盖坐在明夷身边,还在回味白天学的几个字。老猎人巴图拿着他的烟袋锅,慢悠悠地吸着,喷出辛辣的烟雾。

“今天在林子里,看到‘白蹄子’的踪迹了。”巴图眯着眼,对旁边一个年轻的猎人说,“开春后,那家伙的皮子可是顶好的。”

“白蹄子?”李胤有些好奇。

“哦,是头老雪鹿,蹄子是白色的,跑起来像踏着雪光,机灵得很,在这片林子活了好些年了。”巴图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对老对手的尊重,“好几次差点套住它,都被它溜了。这家伙,懂人下的套子!”

“巴图爷爷说,活得久的野兽都成精了!”阿茹娜插嘴道,小脸上带着敬畏。

“差不多吧。”巴图磕了磕烟灰,“雪原上的活物,能活下来的,都有自己的本事。要么够狠,像狼群;要么够快,像雪兔;要么够聪明,像‘白蹄子’。”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李胤,“人也是一样。光有狠劲不够,还得会动脑子,懂这雪原的规矩。”

这时,阿史那月伦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大大咧咧地挤到李胤身边坐下,浓郁的肉香和她的气息一起涌来。“巴图爷爷又在讲他的老鹿精啦?”她笑嘻嘻地说,用手肘碰了碰李胤,“喂,今天那招‘雪崩刺’练得怎么样?明天再教你一招狠的,叫‘破冰锥’,专捅重甲!”

赫连萨仁也默默地坐到了火堆旁,挨着云殊。他抱着自己的小木碗,安静地喝着汤,火光在他没有角的小脸上跳跃。他不时抬眼看看李胤,又看看跳跃的火焰,似乎在努力分辨那“很热的风”和“铁锈味”在温暖的篝火旁是否还在。

慕容明夷安静地听着,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跳动。部落的生存智慧、猎人的经验之谈、月伦直白的战斗技巧、萨仁那神秘的感知……如同碎片,在她心中拼接着关于这片土地更完整的图景。

李胤感受着火堆的暖意,听着耳边的喧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营地边缘的黑暗。大长老的话、萨仁的预言、月伦的枪术、明夷的教导……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雪原的考验从未停止,短暂的平静之下,是向着开春那场“跃龙门”挑战的无声跋涉。他额间的小角,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又坚硬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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