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角余部彻底被一场罕见的大雪吞没。鹅毛般的雪片不再是轻柔飘落,而是被狂风卷着,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石屋、栅栏和每一个敢于露面的生灵身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视线被压缩到十步之内,连熟悉的狼嚎声都被风雪撕碎、淹没。
石屋内,火塘烧得比往日更旺,噼啪作响,竭力对抗着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刺骨寒气。慕容明夷的“课堂”并未因风雪而停歇。学生还是李胤和阿茹娜,但角落多了一个新面孔——老铁匠乌恩那个沉默寡言的混血学徒,名叫阿木尔。他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精瘦,额角的小角短而直,像未打磨的牛角尖。他手上缠着脏污的布条,指节粗大,显然是常年抡锤留下的印记。他是被乌恩硬塞过来的:“去!跟着南边的先生认几个字!别整天就知道打铁,连个矿石单子都看不全!”
阿茹娜裹紧了厚袄子,小脸冻得发白,却依旧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明夷。明夷铺开羊皮纸,炭笔握在手中。然而,屋内的湿气混合着极寒,让炭笔变得又硬又脆,稍一用力就断。墨块更是冻得像石头,在砚台上划不出半点墨痕。
明夷神色不变,仿佛早有所料。她拿起一块备用的、稍软的炭条,在火塘边稍微烘烤片刻,待其软化一些,才在羊皮纸上书写。字迹不如往日清晰流畅,带着炭条特有的粗粝感。
“今日读《管子·牧民》。”明夷的声音依旧清晰稳定,盖过了屋外的风啸,“‘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她讲解着治国之基在于民生,目光却扫过阿木尔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以及阿茹娜冻得通红的鼻尖。
“先生,”阿茹娜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外面雪这么大,羊都圈起来了。部落存的干草和豆料……能撑到雪停吗?”这是她最切身的忧虑。
“问得好。”明夷点头,炭条在“仓廪实”三个字上点了点,“这便是‘实’的意义。丰年储粮,荒年可济。部落的存粮,便是此刻的‘仓廪’。”她顺势引出算术,“假设部落现有存粮若干,每日消耗若干,风雪预计持续若干日……”她用炭条在羊皮纸角落列出简单的算式。
阿木尔原本只是木然地听着,此刻看到那些代表粮食和日期的符号,眼神专注起来。他识字不多,但数字和简单的加减似乎触动了打铁算料的本能。他忍不住低声嘟囔:“要是存粮不够,就得……省着喂,或者……杀些老弱的牲口?”他看向明夷,似乎在寻求确认。
明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权衡利弊,取舍之道。生存,有时就是最严酷的算术。”阿木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比划着数字。这个沉默的铁匠学徒,第一次对“字”产生了兴趣。
演武场已彻底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轮廓。狂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能见度极低。但阿史那月伦的身影,如同雪原上不屈的标杆,早已伫立在白茫茫之中。
她今天没有穿皮甲,而是裹了一件更厚实的雪狼皮大氅,但依旧掩不住那矫健饱满的身姿。玄铁长矛插在身旁的雪堆里,只露出矛尖,如同蛰伏的凶兽。
“真正的战士,风雪就是磨刀石!”月伦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呜咽,带着昂扬的战意,“今天不练招式,练‘势’!练如何在风雪里站稳,如何‘听’到对手的动静!”
李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面前,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他额角的小角在狂风中微微刺痛,对气流的混乱感知反而更加清晰——风的来向、雪片砸落的力道、甚至远处栅栏被积雪压弯的吱呀声都涌入感知。
“闭眼!”月伦命令道。
李胤依言闭上双眼。瞬间,视觉被剥夺,听觉和角感知被放大到极致。风声不再是单纯的咆哮,而是无数股乱流在撕扯、碰撞。雪片打在身上的触感也变得清晰可辨,如同无数细小的撞击点。
“站稳你的根!”月伦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感受脚下!积雪下面是冻土!把你的力量扎进去!像这杆矛一样!”
李胤调整呼吸,双腿微屈,重心下沉,努力在松软的积雪下寻找坚实的支撑点。魔族血脉带来的力量在双腿凝聚,对抗着狂风的推搡。他感觉自己的脚像在雪下生了根。
“好!现在,‘听’我!”月伦的声音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她显然在以一种特殊的身法在雪地上快速移动,却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如同雪狐潜行。
李胤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感知上。额角的小角捕捉着气流的细微变化——左侧气流突然被搅乱!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左前方踏出一步,同时身体微侧!
“呼!”一道凌厉的风压擦着他的右臂掠过!是月伦无声无息刺出的长矛!若非提前感知到气流的异常,这一下必然中招!
“不错!”月伦的声音带着赞许,身影再次隐入风雪,“再来!”
接下来是更密集的“突袭”。月伦的身影如同鬼魅,长矛破开风雪的轨迹被李胤的角提前“捕捉”到。他闪避、格挡(用练习的木棍),动作越来越流畅,虽然依旧狼狈,摔了几跤,浑身沾满雪沫,但他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对自身感知和力量的运用,正飞速提升。风雪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他感知的延伸和力量的试金石。
演武场边缘,一个身影披着厚厚的毡毯,安静地伫立着。是阿史那云殊。她的气色好了许多,金褐色的竖瞳透过漫天风雪,专注地看着场中那个在风雪中奋力搏击的少年身影。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欣慰而复杂的弧度。大病初愈的她,仿佛从儿子身上汲取了某种力量。
大祭司专属的静室,位于石屋最核心也是最隐蔽的位置。厚重的石壁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响,只有炭盆里特制的、燃烧缓慢几无烟尘的“静心炭”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光线来源是几盏小巧的酥油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中央一小片区域,将四周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邃。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极其清冽、略带苦涩的奇异草药香,由常年燃烧的干燥雪莲芯、苦艾草和某种圣山特有的苔藓混合而成,据说是连接祖灵的媒介。
赫连萨仁盘膝坐在一张厚实的、铺着雪狼皮的蒲团上,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他没有角,额心光洁,但这并未影响他神情中的专注与近乎虔诚的肃穆。他面前的地面上,摆放着几件简单的物品:一截打磨光滑、泛着玉质光泽的兽骨;一小捧取自营地深处永不封冻的“母泉”泉水,盛在粗糙的黑陶碗里;还有几片边缘微微卷曲、颜色深褐的干枯叶片——静心草的叶子。
大祭司端坐在他对面稍高的石台上,银灰色的发辫垂落肩头,额角那对古老的、象征着无上智慧与力量的苍狼角在昏暗中仿佛蕴藏着星辰。她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正轻轻捻动着一串由细小兽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念珠,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萨仁,”大祭司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直接叩击在心灵上,“祖灵的力量,非移山填海之伟力,而是融入血脉、顺应自然的‘弦’。”
她停下捻动念珠的手,指向那截兽骨:“这是‘骨哨’。非为吹响,而是共鸣。”又指向那碗泉水:“‘母泉’之水,流淌着部族的生命之韵。”最后,指尖落在那几片静心草叶上:“静心草,助你摒除杂念,倾听血脉的低语。”
萨仁点点头,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疑惑,只有全然的接纳。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轻轻覆盖在兽骨和静心草叶上。冰凉的触感传来,他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感受它,”大祭司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感受骨中沉淀的岁月,感受草叶中蕴藏的宁静。它们……是‘弦’的支点。”
萨仁的呼吸变得极其缓慢而悠长。他努力摒弃脑海中所有的杂念——演武场的呼喝、营地的喧嚣、甚至对李胤哥哥那复杂感知的困惑。他专注于掌心下的冰凉与粗糙,想象着那兽骨曾属于一头在圣山自由奔跑的灵鹿,感受着静心草叶干枯脉络中残留的、安抚心神的力量。
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麻痒感从他的掌心传来,仿佛有细微的电流在皮肤下流动。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似乎也受到了某种牵引,流淌的速度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很好,”大祭司敏锐地捕捉到了萨仁气息的微妙变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现在,用你的心念,去‘拨动’这根‘弦’。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向你的血脉深处。”
“想象……一束光,”大祭司的声音引导着,“从你的心口出发,沿着血脉,流遍全身。这束光,是‘洞察’之眼,‘迅捷’之风,‘坚韧’之根……你希望它带来什么?”
萨仁的小眉头微微蹙起。他回忆着阿史那月伦在演武场上的矫健身姿,回忆着李胤哥哥在风雪中感知气流的样子。他心念微动,尝试着在心中勾勒“洞察”的意象——视野变得清晰,能看清远处雪粒的轨迹;感知变得敏锐,能捕捉到风中细微的变化……
“嗡……”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不存在的震颤,仿佛直接在萨仁的颅骨内响起!同时,他覆盖在兽骨和草叶上的掌心猛地一热!那截兽骨似乎真的发出了微不可察的嗡鸣,碗中的泉水也荡漾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萨仁浑身一震,紧闭的双眼下,眼珠急速转动。他感觉自己的视野仿佛瞬间被拉近又推远,静室角落阴影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纤毫毕现,连它腿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辨!他甚至能“听”到炭盆里静心炭内部结构缓慢瓦解的细微噼啪声,比之前清晰了数倍!周围原本安静的环境,瞬间充满了被放大的、细微的声响——石壁深处冻土的细微开裂声、远处某个帐篷里妇人轻轻的咳嗽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汩汩声!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三息。
“呃!”萨仁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小脸瞬间变得煞白。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针刺般的头痛猛地袭来,仿佛大脑被强行塞入了太多信息而超载。他覆盖在兽骨和草叶上的双手掌心,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感,皮肤微微发红。更让他心悸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像是刚刚狂奔了十里路,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快要消失。
“第一次尝试,感知‘洞察’便能有此共鸣,已是天赋异禀。”大祭司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凝重。她递过来一小块温润的、带着她体温的暖玉,“握紧它,引导那股躁动的力量平息。记住,过度‘倾听’,会震伤你脆弱的‘弦’。”
萨仁颤抖着接过暖玉,紧紧攥在手心。冰凉温润的触感如同甘泉,缓缓流入他因过度使用感知而灼痛的精神。他大口喘息着,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和剧烈的心跳,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
“这……就是‘法术’?”萨仁的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和深深的后怕,看向那截看似平凡的兽骨和几片枯叶,眼中充满了敬畏。
“是,也不是。”大祭司缓缓摇头,目光深邃,“萨满之道,是沟通。是与天地、祖灵、乃至自身血脉的沟通。这‘骨哨’、‘母泉水’、‘静心草’,只是媒介,是帮你找到并暂时拨动体内那根本就存在的‘弦’的工具。真正的力量之源,在你自身,在祖灵的眷顾,在天地间流淌的法则。”
她顿了顿,看着萨仁疲惫不堪却充满求知欲的小脸,继续说道:“你刚才施展的,是最基础的‘洞察之眼’雏形。它让你短暂地超脱了凡俗的感官限制,但也让你的精神承受了巨大的负担。若用于战斗,此刻的你,已无再战之力。记住,这绝非凭空赋予力量,而是引导、激发受术者自身的潜能,并需要受术者自身有足够强大的体魄或精神去承载这种激发。强行施加,或过度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萨仁用力点头,将大祭司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掌,那灼热的刺痛感尚未完全消退。这低魔设定下的“法术”,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它带来的不是毁天灭地的威能,而是对使用者自身极限的挑战和对自然法则的敬畏。
“那……能给别人加吗?”萨仁喘匀了气,小心翼翼地问,他想到了李胤哥哥即将面对的大勇者挑战。
“当然可以,”大祭司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但更难。需要建立更强的联系,更需要对方拥有足够强大的基础去承载这份‘激发’。而且……距离越远,效果越弱,消耗越大。真正的战场之助,需要萨满与战士心意相通,并肩而立。”
她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今天就到这里。去休息,让血脉之弦恢复平静。你的路……还很长。”她挥了挥手,示意萨仁可以离开了。
萨仁恭敬地行礼,脚步虚浮地退出静室。当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回望时,只见大祭司依旧端坐在石台上,身影在酥油灯微弱的光芒中显得无比孤独而深邃,仿佛一座连接着亘古岁月的桥梁。她手中捻动的念珠,发出细碎而永恒的声响,如同圣山永不停止的低语。
静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奇异草药香和祖灵的低语。萨仁站在阳光明媚的石屋走廊里,却感觉心还沉浸在刚才那短暂而震撼的“洞察”体验中。掌心残留的刺痛和全身的虚弱感,是低魔法则刻下的第一道深刻烙印。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温润的暖玉,仿佛还能感受到大祭司传递过来的那份引导之力。这力量并非凭空赋予,而是引导和激发……萨仁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他想起李胤哥哥额角那对坚硬的小角,想起他感知风雪气流时的专注,想起他在演武场上日益凌厉的锋芒。或许,李胤哥哥自身,就拥有着远比“洞察之眼”更强大的潜能?
这个念头让萨仁精神一振,疲惫感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握紧暖玉,迈开还有些虚浮的步子,朝着李胤他们的石屋方向走去。他要去看看李胤哥哥和阿史那月伦练得怎么样了。也许……他无法直接赋予力量,但他刚刚学会的“倾听”,或许能帮上别的忙?
阳光下的营地,冰雪消融的滴答声清脆悦耳,掩盖了静室深处那永恒的低语。但萨仁知道,那根被拨动过的“血脉之弦”,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永不消失的共鸣。低魔世界的帷幕,正向他缓缓拉开一角,而通往“大萨满”的道路,充满了荆棘、挑战与对自身极限的永恒探索。大勇者挑战的阴影,也随着萨仁对力量的初步认知,而显得更加迫近和沉重
。
入夜,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部落里一片寂静,只有风雪的咆哮。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围在火塘边取暖。
李胤他们的石屋内,火光温暖。云殊用明夷找来的草药熬了驱寒的汤,分给众人。李胤换下湿透的衣衫,身上还有几处被月伦木矛点中的淤青,但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明亮锐利,仿佛风雪磨砺过的刀刃。
阿茹娜和阿木尔早已各自回家。赫连萨仁坐在云殊身边,小口喝着热汤,抱着那块暖玉,显得有些疲惫和心事重重。
慕容明夷坐在火塘旁,借着火光,用那根烘软的炭条,在羊皮纸上记录着什么。她偶尔抬头,目光扫过李胤额间那对似乎更显棱角的小角,又掠过萨仁紧握暖玉的小手,最后停留在窗外无边的风雪黑暗之中。
大雪封锁了天地,却封不住技艺的精进、感知的磨砺和暗流的涌动。云殊的病愈如同雪地微光,带来希望;萨仁感知到的混乱碎片,却像雪层下隐藏的裂隙,预示着未知的风险。在这片被风雪统治的寂静里,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春天——默默积蓄着力量。风雪是考验,也是最好的掩护,掩盖着成长,也掩盖着悄然逼近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