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如同一个狂暴的神祇,在撕扯了天地整整两日后,终于耗尽了力气。铅灰色的云层被刺骨的北风吹得支离破碎,露出久违的、白晃晃的刺目太阳。阳光照射在无边无际、平坦如镜的厚厚新雪之上,反射出亿万点钻石般的光芒,天地澄澈得令人睁不开眼,寒冷却也更加砭人肌骨。
苍狼角部,被半掩埋在雪窝中的帐篷顶上,升起袅袅炊烟,驱散着彻骨的寒意与死寂。孩子们在厚雪中艰难地奔跑打闹,发出久违的嬉笑。
毡帐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苦药与松枝燃烧混合的奇特气味。老猎人乌恩躺在厚厚的兽皮褥子上,胸口裹着散发药香的布带,脸色依然苍白憔悴,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破风箱般嘶鸣。看到月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进来,他甚至尝试着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丫头……辛苦……” 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月伦咧嘴一笑,熟练地把滚烫的肉粥倒进一个冰凉的铜碗,用骨勺来回搅动降温:“省点力气说话吧,老倔牛!等你好了,开春陪我打头熊瞎子赔给你这次掉的分量!”她动作麻利地将温粥一勺勺喂给乌恩,那份曾经的蛮勇少女气里,悄然掺进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安的照顾者气息。
正午时分,部落靠近入口的空地上已有人影攒动。留守的战士举着用兽油浸泡过的火把,点燃了堆积如小山的松枝柴堆。浓烟伴随着松香冲天而起,即使在凛冽的寒风中,也能形成醒目的烟柱。
“回来了!回来了!” 瞭望塔上的少年兴奋地嘶喊起来。
地平线上,黑点由远及近,逐渐汇成一支沉默而精悍的队伍。为首的正是阿史那月伦的父亲,这位苍狼角余部的首领,此刻更像一尊移动的雪塔。他肩上扛着一截巨大的、布满霜花的树干,身后的战士们,有的用简陋的雪橇拖着沉重的圆木,有的背着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冻硬野物(几头狍子,两头獐子,甚至还看到一只冻成冰坨的鹿角),每个人都满面风霜,胡子上挂满冰碴,脚步沉重却坚定。
他们的归来如同投入滚油的热水,瞬间点燃了整个部落。留守的妇孺老幼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带着哭腔和喜悦冲向自己的亲人。孩子们在大人腿边奔跑,寻找着自己的父亲、兄长。月伦放下粥碗,像一道红色的旋风冲出帐篷,冲向阿史那赤罕:“阿爸!”
赤罕放下肩上的巨木,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张开宽阔的双臂,接住冲来的女儿,脸上冰霜融化,露出疲惫却欣慰的笑容。他布满茧子和冻裂口子的大手重重拍着月伦的后背:“丫头!家里没事吧?乌恩那老家伙……”
他声音洪亮,目光锐利地扫过月伦身后的毡帐。
月伦叽叽喳喳地将暴风雪中乌恩病危、他们冒险采药的事情说了。赤罕脸色瞬间凝重,听到关键处浓眉紧皱,但当听到药已采回,乌恩缓了过来,那份凝重化为深沉的后怕和一丝赞许。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手揉乱了月伦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辫子:“……都是好样的!没丢咱苍狼的脸!”
他的目光越过月伦,落在随后跟来的李胤、萨仁等人身上,点了点头,那份认可比任何语言都重。
劫后余生,加上主力满载而归,以及新年(岁首)的临近,部落里涌动着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和忙碌的期待。
李胤 他将那柄由乌恩亲手磨制的骨矛交给赤罕,然后接过首领手中一只巨大的、冻得硬邦邦的狍子尸体,和小角以及另外几个半大小子一起,用短小的骨刀和石片费力地剥皮、剔肉、分类。他动作不算最娴熟,但异常专注,沾满雪水和血污的手灵活地处理着冰冷的骨肉。寒冷让他的角根始终带着隐隐刺痛,但汗水却从他额角滑落——那是劳动的温热。他看着手中红白相间的鲜肉,回想起质子府里精致却冰冷的食物,一种扎根于此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慕容明夷依旧是那个沉静的、不可或缺的枢纽。老猎人情况已稳定,她不再守在乌恩床前,而是接管了部落最大的一个公帐。药账变工坊:
药材处理: 她指挥着几名细心妇人处理月伦带回的百年石蕊——小心剔除外皮杂质,用石臼捣成粉末,混合其他温补药材备用。那从断魂崖底采回的深谷紫参茸则被她谨慎切片,一部分混入石蕊粉,一部分单独晾晒在特制的竹筛上,置于阴凉通风处。
肉品加工: 她对猎物的处理有独到见解。她特意嘱咐留下狍子、獐子的肝脏、肾脏和一些看似零碎的边角料。“这些新鲜内脏蕴含的生气最旺,合药性,能补虚劳淤伤。”她取出自带的香料(小茴香、几粒干瘪的茱萸果、少量生姜末),调配成腌料,细细涂抹在一些切好的肉条上,准备尝试风干肉干。
解毒准备: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飞快地将一部分捣好的石蕊粉与极少量紫参茸片混合,用油纸小心包好(分量比给乌恩的少得多),塞入怀中——这是为云殊准备的。完成这一切,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小片鞣制过的轻薄羊皮,笔走龙蛇地书写着什么(动作极快,手指因寒冷微微僵硬),写完后迅速将羊皮卷塞入一个特制的小铜管内封好。
阿史那云殊虽然病好了大半但身体依旧虚弱,呼吸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短促。她坐在为岁首庆典准备的一堆兽皮边,手中骨针翻飞,将一张张鞣制好的狼皮、狍皮缝制成结实的坎肩、腿套,针脚细密均匀。她的嘴角始终带着柔和的笑意,看着男人们扛木头、孩子们追逐、月伦风风火火地帮忙搬运猎物。只是当李胤将一块好肉递给她时,那双温柔的眼眸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李胤从未见过的悲悯与哀伤——像是对鲜活生命逝去的叹息。
赫连萨仁休整了一日,脸色才恢复些许红润。大祭司枯槁的身影出现在部落堆放祭品(赤罕带回来的最肥美的猎物的头颅、心脏)的帐篷前,他轻轻招手。萨仁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磨旧的学徒袍,快步跟了进去。在大祭司如树皮般苍老的手指指引下,他开始笨拙而虔诚地用白桦树皮蘸着矿石磨成的红黑两种颜料,在干净的动物头骨上绘制古老的符文。他的手指极其稳定,金色的瞳孔闪烁着专注的光,仿佛那不是颜料,而是沟通祖灵的语言。帐篷角落燃烧的香草烟雾氤氲了他略显单薄的身影。当他完成一个复杂的、如同血脉交缠般图案时,大祭司凹陷的眼窝中闪过微光,干涩的声音低语:“感知……更深了……孩子……但时间……”
最后几个字细若蚊吟,被一阵穿堂的寒风吹散。萨仁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抿紧了嘴唇。
阿史那月伦俨然成了部落里最耀眼的一道火焰。乌恩好转让她放下心中重担,阿爸归来和丰盛的猎物更激发了她的活力。她指挥若定:
搭建篝火场: “大木头,那边!对,搭起来!要搭得稳当,能烧三天三夜的大火堆!”她扯着嗓子,指挥男人们将赤罕带回的粗大木料在部落中央空地搭建成巨大的井字型篝火台。
准备肉宴: “挑肥的!这半边狍子腿留下风干!内脏按明夷先生说的洗好泡上!骨头棒子都留下砸开烧汤,一滴油都不许浪费!”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指挥千军万马的豪气。
点缀帐篷: 她还抽出时间,带着姑娘们收集坚韧的枝条,将剥下的、带有漂亮花纹的兽皮边角料剪成细条,编织成彩带,挂在重要的帐篷门口。甚至用找到的几块稍微带点彩色的石头(玛瑙碎块?),敲敲打打后串起来,给李胤戴在脖子上。
守护药草: 路过药帐时,她会特意凑过去看看明夷处理的紫参茸片,还反复强调:“这些宝贝可得藏好啊!要是让谁偷摸煮汤了,我扒了他的皮!”
她的热情感染着每一个人,她那带着角饰的红发在白雪和忙碌的人群中跳跃,像一面永远不会熄灭的、象征苍狼不屈精神的旗帜。
夕阳西下,将无垠的雪原染成一片熔金与冷紫交织的壮阔画卷。部落中央那巨大的篝火台还未点燃,但已让人感受到即将到来的炽热与欢腾。家家帐篷门口飘出煮肉的香气、骨头汤的浓香。孩子们啃着新烤好的、抹了薄薄一层动物油的骨肉,小脸油亮亮的,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李胤处理完最后一块兽肉,用雪搓干净手和骨刀上的油垢。他站在坡上,俯瞰着逐渐亮起点点篝火的部落营地。母亲云殊低头专心缝纫的侧影、月伦大呼小叫指挥的火红身影、药帐门口明夷微微探身嗅闻香料的冷静侧脸、甚至能隐约看见萨仁和大祭司那顶飘着香草烟雾的帐篷……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不再是两个月前那种飘摇无根的冰冷沉重,而是带着一种……“家”的暖意和责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