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气,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在苍狼角余部的山谷间盘桓不去。但积雪毕竟消融了大半,裸露出被冰封了数月、呈现铁青色的冻土。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冰层下苏醒的生机,宣告着严酷的冬天即将走到尽头。然而,真正的春天尚未来临,那“大勇者挑战”的阴影,却已如破土的荆棘,迫不及待地缠绕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部落中央的空地,那曾燃起三天三夜岁首篝火的地方,如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余烬早已深埋于冻土之下,只留下焦黑的印记。此刻,这里成了大祭司布设第一个试炼的祭坛。
苍狼角余部的族人们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圆,沉默地注视着场中的少年。李胤站在冰封的河面边缘,面前是一小片被特意清理出来、光滑如镜的厚实冰面——那是大祭司指定的试炼点。冰层下方,隐约可见幽暗流动的河水,仿佛封印着一个沉睡了整个冬天的灵魂。
大祭司身披一件用雪狼头骨和彩色羽毛装饰的沉重祭袍,佝偻的身躯在晨光中却显得异常威严。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冰面中央一个用朱砂画出的、巴掌大的圆圈,声音苍老而沙哑,如同风化的岩石在摩擦:
“春水醒,万物生。第一试,‘醒河’。”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隼,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李胤身上,“用你的双手,凿开这沉睡的冰壳,取出第一捧春水。日落为限。此水,将祭祖灵,洗尘垢。”
没有解释,没有鼓励,只有冰冷的命令。所谓的工具,仅仅是放在李胤脚边的一把沉重的骨凿和一柄粗砺的、未经打磨的石锤。骨凿的尖端磨损得厉害,石锤的木柄粗糙得能扎破手心。这与其说是工具,不如说是某种原始的、带着惩罚意味的考验。
阿史那月伦抱着手臂,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她那标志性的、饱满而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此刻微微前倾,丰润的嘴唇紧抿着,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困惑和不以为然。
“砸冰取水?”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着,带着北地特有的直爽和一丝因不解而产生的烦躁,“这也是‘大勇者’的挑战?破冰并不难,但是这工具?用这破锤子能砸开冰?……”她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眼神里的质疑清晰可见。她理解不了这看似寻常劳动背后的深意,她丰满的胸脯因这不解的憋闷而起伏了一下。
赫连萨仁则安静地站在大祭司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冰面,也没有看李胤,那双独特的、泛着淡金色的瞳孔正凝视着李胤脚下那片坚硬的冰层,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阻碍,看到冰层下流动的暗河。他的小脸在清冷的晨光下显得异常专注,眉头微蹙,像是在“倾听”着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旋律。冰层在李胤脚下细微的应力变化、冰晶内部结构的细微声响、以及更深处水流涌动的微弱共鸣……这些信息如同纷杂的线头涌入他过度敏感的“感知”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无形的波动,额间光洁的皮肤下,似乎有极微弱的青筋在跳动。他在“看”冰的“呼吸”与“脉络”。
慕容明夷裹着一件素色的厚绒斗篷,几乎与身后一块巨大的灰褐色岩石融为一体。她站得最远,也最安静。她没有看场中即将开始的试炼,也没有看周围的人,而是垂着眼眸,手中拿着一小块炭笔和一片剥去了外皮的桦树皮。炭笔的尖端极其稳定地在树皮上划动着,留下细密而规律的线条和符号——她在记录当下的气温、风速、冰面的反光角度、空气中水汽的饱和度,甚至包括李胤此刻略显僵硬的站姿和呼吸频率。对她而言,这场试炼首先是一个需要精密观测和分析的“现象”。她的眼神冷静得像解剖刀,不带一丝情感,仿佛眼前即将上演的不是一场关乎个人命运的考验,而是一个需要记录数据的实验。
李胤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刺骨的寒意瞬间灌满肺叶,让他精神一振,也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杂念。他弯腰,沉默地捡起那沉重的骨凿和粗砺的石锤。骨凿冰凉刺骨,石锤的木柄硌着手心,带来粗糙的痛感。他走到那朱砂标记的圆圈旁,将骨凿的尖端对准圆心,然后,高高举起了石锤。
砰!
第一锤落下,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中炸开,如同敲响了一口古老的钟。冰屑应声飞溅,像细碎的钻石,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然而,冰面上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
砰!砰!砰!
李胤没有停顿,一锤接着一锤,用尽全身力气砸下。撞击声单调而沉重地回荡着,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每一次挥臂,都牵动着他肩背的肌肉,在单薄的衣衫下贲张隆起,充满力量的美感,却也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侧脸滑落,滴在冰冷的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珠。他的虎口被石锤粗糙的木柄反复摩擦,很快崩裂开来,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木柄,也随着挥锤的动作,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洁白的冰面上,宛如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眼而残酷。
岸边的嗤笑声起初还压抑着,但随着时间推移,眼看着一个时辰过去,那冰层在如此猛烈的锤击下,仅仅凹陷下去浅浅一层,连那朱砂标记都未完全破坏,一些年轻的、尚未理解大祭司深意的部族武士终于忍不住了。
“嗬!看这力气,砸蚊子呢?”
“我说南边来的少爷,冰不是这么凿的!要不要哥哥教你?”
“使点劲啊!没吃饭吗?还是你们南边的冰都是豆腐做的?”
嘲讽声如同寒风中的冰渣,刮过耳膜。阿史那月伦听着这些嘲笑,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抱着的手臂收紧了些,饱满的胸脯因不满而起伏着。她甚至有点替李胤着急上火,这破锤子能砸开冰面吗?破冰不都是用破冰锤?边上的这帮人是看不到?用这破锤子使多大劲也砸不开这冰面啊。
赫连萨仁的眉头也锁得更深了。他金色的瞳孔里映出冰面上那点点猩红,仿佛看到了李胤砸下的每一锤所耗费的巨大“血气”。在他的感知里,那坚硬的冰层并非均匀一体,它内部有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天然纹路,有应力集中的点,也有相对薄弱的“缝隙”。李胤的力量如同狂暴的河流,却毫无章法地冲击着最坚硬的“堤坝”,力量被分散、被消耗、被浪费掉了。他小小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试图引导那股狂暴的力量流向更“正确”的通道,额头上的细汗更多了。
慕容明夷不知何时停下了记录,向前走了几步。她依旧裹着斗篷,身影清瘦,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寒风和嘲笑,如同冰凌坠地,精准地落在李胤耳中:
“李胤。”
她的称呼不带任何前缀,冷静得如同呼唤一件工具。
“力贯腰脊,发于足根,非在肩臂。锁死肩胛,腰为轴,腿为基。”
她的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精准的指令。
“冰有纹理,如骨有隙。寻其脉络,击其一点,如庖丁解牛,事半功倍。”
她顿了顿,黑瞳扫过李胤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和冰面上那些四散的白点。
“你的愤怒在燃烧自己,如同野火燎原,烧得快,灭得也快,徒留灰烬。愤怒是引信,不是燃料。看清你的‘冰’。”
李胤挥锤的动作猛地顿在半空。他布满血丝的狼眸倏地转向慕容明夷,那眼神里有被点破的羞恼,还有积压的暴躁。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寒风卷过,吹动明夷斗篷的帽檐,露出她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几息之后,李胤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灼热的气息仿佛要燃尽胸腔里的所有愤懑。他重新低下头,目光不再茫然地盯住那朱砂圆心,而是像最老练的猎人搜寻猎物踪迹般,一寸寸扫过眼前的冰面。额角那对小小的黑色弯角,在专注之下似乎微微发烫,一种模糊的、源自血脉的本能感知被唤醒——冰的冷硬、纹理的走向、细微的应力变化……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因愤怒和蛮力而混乱的意识。
他调整了站姿,双足如同钉子般更深地“楔”入冰面(尽管感觉不到实质的支撑,但意念如此)。腰背挺直,肩胛骨收紧,将力量的核心沉入腰腹。他不再追求每一次都倾尽全力,而是将石锤举到一个更合适的高度,目光锁定了冰面上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天然裂纹——那是刚才无数次锤击下,无意中被他砸出的、最接近明夷所说“脉络”的痕迹。
下一锤,落下!
咔嚓!
声音截然不同!不再是沉闷的撞击,而是一声清脆、短促、带着撕裂感的脆响!
一道清晰的、足有半尺长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猛地从那细微的裂纹处迸发出来,瞬间蔓延开去!
岸边的嗤笑声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阿史那月伦抱着的手臂瞬间放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骤然睁圆,饱满的红唇微微张开,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清晰地看到了那道裂痕的产生方式——精准、高效、力量凝聚于一点!一种混杂着震惊、恍然和一丝被超越的微妙情绪在她眼中翻滚。
赫连萨仁一直紧锁的眉头骤然一松,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他看向李胤的目光多了一丝奇异的亮光,仿佛看到一头横冲直撞的幼狼,第一次开始尝试使用自己的爪牙去思考猎物的弱点。他能“感觉”到那股狂暴的力量开始被“驯服”,被引导着流向冰层内部那个最脆弱的“节点”。
慕容明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快得如同幻觉。她重新垂眸,炭笔再次落在桦树皮上,飞速记录下这一锤的角度、落点、力量传导的效率和冰层反馈的声波频率。数据,永远是最可靠的见证。
李胤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停顿。他额角的小角仿佛在微微嗡鸣,指引着方向。他再次举锤,不再盲目,而是循着那裂痕的走向,沿着冰层天然的“纹理”,一锤又一锤,沉稳而有力地落下。
咔嚓!咔嚓!咔嚓!
裂痕如同活物般迅速延伸、交织、扩大。冰屑不再是四散飞溅,而是沿着裂纹崩开。坚硬的冰面,在他精准而持续的锤击下,终于开始屈服,显露出深藏的、幽暗的河水。
阳光刺破云层,落在少年滴着汗水和血珠的额角,落在他绷紧的臂膀上,落在那对闪烁着坚毅与新生光芒的黑色小角上,也落在那片正在破碎的、象征着寒冬桎梏的冰层之上。苍狼角余部的第一个春天,似乎正随着那冰层碎裂的声响,从这深埋的河水中,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