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坳深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是冷的,带着未散尽的雪腥和兽巢深处浓烈的、混杂着腐草与粪便的臊味。光线被扭曲嶙峋的巨岩切割,投下锯齿状的浓重阴影,将整个坳底笼罩在一种阴森的幽暗里。两侧陡峭的岩壁如同巨兽微张的獠牙,只留下头顶一线灰白的天光,映照着下方狼藉的冻土和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壳。
李胤紧贴着一块冰冷潮湿的巨岩,背部能清晰感受到岩石深处渗出的寒气。他侧过头,额角那对黑色的小角微微颤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危险的流动。左侧岩壁深处,隐隐传来令人心悸的、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沉重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那是成年巨狼巡弋的动静。右侧稍远些,是某种更轻微的、如同巨大砂轮摩擦石壁的沙沙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啃噬硬物的细碎声响——那是留守的母狼在洞穴深处活动。
“东北角,岩壁后三丈,一头成年公狼在巡视领地,刚撒过尿标记,警惕性很高。”赫连萨仁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几乎是贴着李胤的耳廓响起。他小小的身体几乎蜷缩在李胤的阴影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淡金色的瞳孔在幽暗中收缩如针,仿佛有实质性的细流正从他身上延伸出去,探入那不可见的黑暗深处。“气味很浓…带着…暴戾和…不耐烦。它很烦躁。”他小小的眉头紧锁,承受着那凶戾气息带来的压力。
慕容明夷在他们对面,隔着一条不足两尺宽的狭窄石缝。她素白的斗篷早已沾染了泥污,却依旧整洁地裹着身体。她并未像李胤和萨仁那样紧贴岩石,而是微微探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坳底中央那片被踩踏得异常泥泞、甚至微微下陷的区域。那里,积雪融化后混合着狼粪尿液形成的几个浑浊小水洼,在微光下反射着污浊的光。几只体型较小的狼崽正挤在一个水洼旁,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舐浑浊的泥水。
“那就是水源?”李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疑虑。这位置太显眼,几乎在坳底中心,周围只有稀疏的几块低矮岩石,几乎没有遮蔽。
“是唯一的水源。”明夷的声音同样轻,却清晰稳定,“融雪汇聚,别无选择。巨狼嗅觉远超常理,对大部分毒物有近乎免疫的抗性,寻常毒药无用。但它们的身体构造,尤其是生殖系统的敏感度,与普通犬科动物并无本质差异。”她说着,从腰间一个用厚厚油布密封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拳头大小、同样被油纸严密包裹的蜡丸。剥开蜡封,一股极其微弱、混杂着辛辣麝香和某种令人莫名燥热的甜腻气息瞬间逸散出来,又被她迅速用布巾掩住。
“**?”李胤瞳孔微缩。他想起了部落里配种的牧羊犬,公犬在药效下亢奋失控的样子。
“宫廷秘方,专为大型犬科配种所用。药性极烈,融于水无色无味。”明夷指尖捻开油纸,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粘稠膏体。她动作极其小心,用一根特制的骨质小勺剜取黄豆大小的一丸。“巨狼几乎百毒不侵,但‘**’不是毒药,药效发作需一刻钟,作用时间约半个时辰。药力一旦激发,公狼会陷入极度亢奋与焦躁,母狼的生理反应也会被强行唤醒。关键处在于——”她抬起眼,黑瞳深处闪烁着冰冷而精准的计算光芒,“犬科动物交尾时特有的生殖器锁结结构,一旦形成,非自然过程结束或外力强行破坏,无法分离。每一对锁死的巨狼,就是一座无法移动的‘血肉牢笼’。”
她将药膏小心地放入一个中空的兽骨管,管内早已填充了浸透油脂的引线。动作流畅地封好骨管一端,只留引线在外。“萨仁,风向?”
萨仁闭目凝神,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现在……东北风……很弱,但稳定……吹向水源方向……会掠过左侧岩壁。”他精准地报出气流轨迹。
“足够了。”明夷没有丝毫犹豫。她点燃引线,火星在幽暗中一闪。随即,她如同甩出暗器的刺客,手腕一抖,将那根特制的骨管精准地掷向左侧那处巡逻公狼刚刚离开、暂时形成视野盲区的岩壁凹陷处!
骨管撞上岩石,发出轻微闷响,滚落在碎石间。引线无声燃烧,迅速引燃骨管内的油脂和药膏。一股极其稀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青色烟雾,顺着东北风的方向,贴着地面,如同鬼魅般悄然飘向坳中央那片浑浊的水洼!
李胤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如弓弦。额角的小角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刺痛感,那是感知到危险临近的本能预警。他死死盯着那片水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像被拉长了。坳深处巨狼的脚步声似乎更沉重、更焦躁了。水洼旁舔水的几只小狼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抬起头,竖起耳朵,发出几声短促的低呜。
就在李胤几乎以为药效失效的刹那——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狼嚎骤然撕裂了坳的死寂!
是刚才那头在左侧深处巡弋的公狼!它的咆哮不再是威慑性的低吼,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狂躁和……原始的、被彻底点燃的强烈欲望!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整个白狼坳瞬间沸腾!
成年公狼们狂暴地冲出自己的巢穴或巡逻路径,它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骇人的红光!沉重的身躯撞在岩石上发出闷响,利爪疯狂刨抓地面,扬起大片雪沫和泥土。它们彼此嗅闻着,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焦灼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所有生物都感到不安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几头原本在洞穴深处沉睡或守护幼崽的母狼也被这狂暴的气息惊动,不安地走出巢穴。当一头正处于发情期的母狼被一头狂暴的公狼扑倒时,挣扎迅速变成了某种怪异的、带着原始律动的纠缠。
“嗷呜——!” “吼——!” 混乱的咆哮、嘶吼、沉重的撞击声、利爪摩擦岩石的刺耳噪音混杂在一起,在狭窄的坳中疯狂碰撞、回荡、放大!整个白狼坳如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充满了原始欲望与暴力的斗兽场!
“成了!”李胤眼中精光爆闪,魔族血脉赋予的爆发力瞬间灌注全身!“走!”
三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岩石后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右侧岩壁上那个被啃噬声标示出的母狼巢穴!李胤一马当先,手中紧握着月伦为他磨制的骨矛,萨仁紧随其后,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明夷落在最后,素袍在疾奔中翻飞。
最令人心悸的景象出现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公狼和母狼,虽然从三人暴露出来的一刹那就发现了三人,但这些公狼和母狼在一起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以一种极为怪异而痛苦的姿势粘连在一起!公狼试图挣脱,母狼发出痛苦的呜咽,但生理结构的锁死将它们牢牢固定。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伴随着更加凄厉的嚎叫和更深的绝望。这些往日令人胆寒的凶兽,此刻竟如同被钉死在刑枷上的囚徒,空有滔天怒火,却动弹不得!它们互相撕咬着对方的皮毛,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在泥泞中翻滚,却根本无法分开,徒劳地消耗着力量,场面惨烈而诡异。
巢穴入口狭窄,弥漫着浓重的腥膻气息。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李胤看到一头体型稍小、但同样健硕的母狼正焦躁地在洞内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不时望向外面混乱的声响来源。它的目光扫到冲进来的入侵者时,瞬间炸毛,獠牙毕露,作势欲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吼——!”一声稚嫩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如同狼王咆哮的低吼,猛地从萨仁喉间迸发!他小小的身体紧绷,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种无形的古老威压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那头母狼!
母狼扑击的动作猛地一僵!它眼中凶光瞬间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所取代,仿佛看到了天敌降临!庞大的身躯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向后缩去,四肢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李胤甚至没有多看那头被震慑住的母狼一眼。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洞穴深处最干燥、铺着厚厚干草和兽皮的地方。那里,六只灰扑扑、毛茸茸的巨狼幼崽正挤在一起取暖,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和萨仁的咆哮吓得瑟瑟发抖,发出细弱可怜的哼唧声。
李胤毫不犹豫,如同猎豹般扑了过去!骨矛插在地上,双手齐出,动作快如闪电!左手抄起一只,右手又抓起一只!幼崽柔软温热的身体在他手中扭动挣扎,带着奶味的尖锐嚎叫刺破洞穴!
“还差一只!”李胤低吼,目光扫向幼崽堆。
几乎同时,一道矫健如风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是慕容明夷!她不知何时已闪到幼崽旁,动作精准而冷静,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俯身又抱起一只挣扎最剧烈、个头也最大的幼崽。
“走!”明夷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三只幼崽在怀中疯狂挣扎、嚎叫,尖锐的声音在狭窄的洞穴内如同警报!那头被萨仁暂时震慑住的母狼,在听到自己幼崽的惨嚎后,眼中瞬间爆发出超越恐惧的、毁天灭地的母性疯狂!
“嗷——!!!”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咆哮!母狼完全挣脱了萨仁威压的束缚,如同离弦的血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腥风,獠牙闪烁着寒光,直扑抱着最大幼崽的慕容明夷后背!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刚才被震慑时的状态!
李胤目眦欲裂!他抱着两只幼崽,根本来不及回身格挡!明夷正背对着洞口疾奔,似乎毫无所觉!
那散发着恶臭的狼吻,带着致命的气息,距离明夷纤细的后颈已不足三尺!獠牙的寒光几乎要映亮她颈后散落的发丝!
“低头!”
一声惊雷般的娇叱炸响!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陨星般从洞口斜上方砸落!阿史那月伦!她不知何时已攀上洞口上方的岩壁,此刻从天而降!手中那杆乌沉沉的玄铁长矛带着她全身的力量和无比的愤怒,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
噗嗤——!
长矛精准无比地贯入母狼大张的巨口!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咽喉直透后颈!腥臭滚烫的狼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开来!母狼庞大的身躯被这恐怖的一击带得向后飞起,重重砸在洞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瘫软在地,只有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温热的狼血溅了月伦一脸一身,将她火红的劲装染得更加刺目。她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英气的脸庞因愤怒和爆发而涨红,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矛尖还滴着浓稠的血浆。她看都没看垂死的母狼,矛尖一指洞口,对着抱着幼崽惊魂未定的李胤和明夷嘶吼:“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洞外,狼群的混乱嚎叫更加凄厉狂暴!那些被锁结困住的巨狼,在听到巢穴内的幼崽惨嚎和同类的濒死悲鸣后,彻底陷入了疯狂!它们不顾一切地撕扯着粘连在一起的伴侣,发出更加绝望和痛苦的咆哮,试图挣脱那血肉的枷锁!
李胤再无犹豫,抱着两只幼崽,与抱着另一只的明夷,紧跟着萨仁,如同三道影子般冲出腥气冲天的狼穴!月伦殿后,手中染血的长矛挥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四人沿着撤退路径亡命狂奔。身后,白狼坳深处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混乱嘶吼,而是如同地狱岩浆喷发般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暴怒与毁灭欲望的狼嚎交响!那声音汇聚成滔天巨浪,死死咬在他们身后,仿佛要将这方天地彻底撕碎吞噬!
月伦一边狂奔,一边抹去溅在脸上的狼血,回头看了一眼如同沸腾熔炉般的白狼坳,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骂道:“……慕容明夷!你这脑子……真他娘的是个活阎王!”
她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眼中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丝对那恐怖计策的凛然。
慕容明夷抱着怀里那只还在拼命撕咬她手臂的幼狼,任凭锋利的乳牙划破皮肉渗出鲜血,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在奔逃的疾风中映着身后坳里冲天的混乱与暴戾,如同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