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大婚盛宴,喧嚣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酒气、脂粉气、喧闹的人声,将偌大的将军府烘托得如同烈火烹油。陆沉(陆小将军的名字如同他此刻的眼神,沉冷如铁)揉了揉刺痛的额角,一身大红的吉服像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新娘陆嫣已被送入洞房,他却没有丝毫靠近那间被红绸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屋子的欲望。一种莫名的、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心悸攫住了他,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啃噬着心脏。眼前总晃过倚翠楼后院里,那个女人惨白的脸,散乱的头发,护着小腹的手,还有...她跌倒在地时,手里攥着的那根断裂的竹骨。那竹骨里,似乎刻着什么?还有那柄铜刀...刀柄上那个模糊的"陆"字...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名字,带着河滩的风和阳光的味道,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将军?"随从小心翼翼地靠近。
陆沉猛地回神,眼神冷厉如刀锋扫过,吓得随从一哆嗦。"备马。"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将军,这...这洞房花烛......"随从硬着头皮提醒。
"让你备马!"陆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随从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跑开。
深夜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陆沉策马狂奔,马蹄踏碎长街的寂静。大红吉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道撕裂夜色的伤口。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那股莫名的烦躁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驱使着他,像有根无形的线,死死勒着他的心脏,要把他拖向倚翠楼的方向。
倚翠楼的后巷,肮脏,寂静,弥漫着垃圾的腐臭。陆沉勒住马,腥红的袍角拂过泥泞的地面。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顶楼那间钉死了窗户的屋子,一片死寂,没有一丝光亮。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开门!"他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后巷里显得格外突兀。
守夜的龟奴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来人一身刺目的红和那张冰冷铁青的脸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找出钥匙。
"将...将军......那贱婢她...她下午从陆府回来就...就锁在里头了......一直没动静......"龟奴抖得像筛糠。
陆沉一把夺过钥匙,粗暴地捅进锁眼。锁簧弹开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被猛地推开!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带着死亡特有的铁锈味和内脏的腥甜,霸道地冲进鼻腔,直冲脑髓!这味道,他曾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闻过无数次,但从未像此刻这样,让他浑身血液都冻僵!
陆沉高大的身形在门口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和远处未熄的灯笼微光,他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那个叫竹青的女人,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中央。身下是一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粘稠的血泊!那血泊的面积大得惊人,几乎浸透了她单薄的粗布衣裳,在地板上蜿蜒成一片恐怖的暗色地图。浓重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她瘦得脱形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蜷缩着,一只手无力地摊开在血泊里,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柄熟悉的铜竹刀!刀锋上凝固着暗黑的血块。她的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皮肉翻卷,边缘被血浸泡得发白。更多的血,是从她身下流出来的,浸透了下半身,在腿间洇开更大更深的暗色。这景象,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流产,大出血。
她的头发......被粗暴地削断,参差不齐地贴在头皮和苍白的脸颊上,露出大片带着血痂的头皮。那张脸白得像纸,嘴唇是灰败的紫色,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
而在她摊开的那只手的指尖前方,在浓黑的血泊边缘,安静地躺着一段断裂的、粗大的竹骨。竹骨的一端,沾满了已经发黑的血污。在相对干净的另一端,借着微光,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却用尽了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字:
"第五十三盏,阿竹今日凯旋。"
每一个字,都像被血浸泡过,深深陷进竹骨的纹理里,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绝望和控诉。
陆沉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浓重的血腥气堵住了他的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猛地、狠狠地撕开!一种从未有过的、灭顶的剧痛和冰冷,瞬间席卷了全身!那个在河滩上巧笑倩兮、笨拙刻竹的少女身影,与眼前这具冰冷、残破、浸满血污的尸体,轰然重叠!
"阿竹......"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身体先于意识动了,他踉跄着冲进这间血腥的囚室,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嗒"声。
他猛地跪倒在血泊中,不顾那身价值不菲的大红吉服瞬间被污血浸透。颤抖的手伸出去,想要碰触那张灰败的脸,却在即将触及时,僵硬地停在了半空。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看到了。看到了她另一只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被他亲手攥出的淤痕。看到了她额角尚未愈合的伤口。看到了她身下那片巨大血泊的来源......流产,大出血,自戕...一个清晰而可怕的真相,带着冰冷的毒刺,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冷酷!
不......不会的......他拒绝相信,但眼前的景象和那刻骨的“阿竹”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段染血的竹骨上,钉在那行歪歪扭扭的字上。"阿竹今日凯旋"......今日凯旋......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是在他与陆嫣拜堂成亲、接受满城祝福的时候,她在这里,承受着流产的痛苦,刻下这行字,然后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像是被那行血字烫到,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那段冰冷的竹骨!粗糙的竹面,沾着黏腻的血污,硌着他的掌心。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摩挲着那刻痕的凹陷,一遍,又一遍。那刻痕的走向,那笨拙却执拗的力道...与他记忆中教她刻字时一模一样!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指尖在"阿竹"两个字那深深的刻痕里,触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与竹质不同的坚硬!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缩成针尖!几乎是粗暴地,他用指甲抠进那刻痕深处!一点暗红色的、被血浸透的硬物,被他生生抠了出来!
是一小片断裂的玉。玉质温润,边缘却锋利。上面沾满了黑红的血垢。他颤抖着,用沾满血污的、大红吉服的袖口,拼命地去擦拭那玉片上的污垢!
玉片渐渐露出真容。是半块玉佩。断裂的边缘狰狞。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美的纹路------是陆家嫡系子弟才配拥有的、象征身份的麒麟云纹!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清晰的小字------沉!
轰------!
一道惊雷在陆沉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画面碎片------河滩上教她刻竹子的少年、倚翠楼后院她惨白的脸和微微隆起的小腹、那柄刻着"陆"字的铜刀、柴房里的雨夜...他记起来了!那场惨烈的战役后,他重伤濒死,被亲兵拼死送回陆府势力范围。为了活命,也为了借助陆家力量重整旗鼓、救回被困的父兄和残部,他不得不隐姓埋名,以陆家旁支子弟的身份出现。陆家老爷看中了他的能力,但提出唯一的条件:娶他的独女陆嫣为妻,彻底成为陆家的一份子。为了残存的家族和麾下将士的生路,他别无选择。那个雨夜,在得知父兄噩耗、又被陆家逼婚的压力下,他曾在一次醉酒后,模糊地闯入倚翠楼的后院...难道...难道那个在黑暗柴房里被他伤害的、拼死反抗的女子...就是她?!
啊------!!!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冲破陆沉的喉咙!像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滔天的愤怒!他亲手毁了他唯一爱过的人!他为了所谓的家族、权势,将她推入了深渊,甚至在她怀着可能是他的骨肉时,用最残忍的方式羞辱她、驱逐她!那九百九十九盏灯的承诺,成了刺向她的最锋利的刀!
"不------!!"他死死抱住那冰冷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这具早已僵硬的躯壳。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砸在她冰冷的额头上,混着凝固的血污,蜿蜒流下。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冷硬如铁的将军,此刻抱着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在浓重的血腥和绝望中,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那身刺目的大红吉服,彻底浸透在暗黑的血泊里,红得发黑,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窗外,长街寂寂。远处陆府彻夜不熄的红灯笼,在深沉的夜色里,依旧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映照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彻头彻尾的悲剧。
陆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身体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千钧枷锁。他脱下那身被血污浸透、刺目又讽刺的大红吉服,胡乱地裹住怀中冰冷僵硬的身体,只露出她惨白如纸的半张脸和被削得参差不齐的头发。那半块染血的玉佩,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皮肤也浑然不觉。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出倚翠楼那散发着霉味的后巷,走上了空旷寂静的长街。
更深露重。寒意刺骨。青石板的路面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冰冷的湿意。陆府方向彻夜不息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几点零星的、疲惫的红灯笼,在晨风中无力地摇晃着,像哭红的眼睛。
他的脚步沉重而麻木,靴子踏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怀里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却又沉重得压垮了他的整个世界。每一次低头,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和灰败的嘴唇,心脏就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无法呼吸。那半块玉佩的冰冷和棱角,时刻提醒着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长街的尽头,拐角处,一家药铺的幌子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晃动。铺门紧闭,但门缝底下,塞着一张被露水打湿的、发黄的草纸药方。
陆沉的脚步,无意识地在那药铺门前顿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扫过那张湿透的药方。也许是那一点刺目的黄,也许是药铺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入他混沌的意识。
他停了下来。僵硬地,缓缓地,弯下腰。抱着冰冷尸体的手臂紧了紧,空出的那只手,颤抖着,伸向那张塞在门缝底下的草纸。
指尖触碰到湿冷粗糙的纸张。他把它抽了出来。
草纸被露水浸透,上面的墨迹早已晕染开,模糊一片。但几个斗大的字,依旧顽强地辨认得出:
"堕胎药"
"三剂"
"急"
轰------!
又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子里炸开!陆沉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险些栽倒!他猛地攥紧了那张湿透的、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药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堕胎药......急......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画面,瞬间串成了一条冰冷刺骨的锁链!倚翠楼后院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柴房里的黑暗和屈辱...身下那片巨大粘稠的血泊...还有她临死前那扭曲痛苦的姿态...这张药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她曾试图打掉这个孩子!这个可能属于那个雨夜噩梦,也可能...属于他陆沉的孩子!
一个清晰得令人绝望的事实,带着血淋淋的真相,狠狠砸在他的面前!她腹中的孩子...那个可能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就在他大婚的那晚,在他和陆嫣拜堂成亲、接受满城祝福的时候,就在这间冰冷的囚室里,连同她的生命一起,化作了身下那滩浓黑的血!而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呃啊------!"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像濒死的野兽。他佝偻下高大的身躯,把怀中冰冷的躯体抱得更紧,额头抵在她冰冷的额角,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污,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的、那张湿透的药方,一角突然撕裂。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印记,从被水晕染的墨迹下显露出来------一个清晰的、方形的朱砂印记,上面是几个篆体小字:
"陆记生药"。
陆家的标记。
像最后一根稻草落下。陆沉的身体彻底僵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长街、晨风、摇晃的灯笼...整个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白。陆家的药铺...陆家掌控着城里大半的药铺...这张催命的药方,也出自陆家之手?是巧合?还是...他不敢想下去。陆家对他的掌控,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包括他身边人的生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冰冷锐利、如今只剩下无边痛苦和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望向他刚刚离开的、那座张灯结彩的将军府的方向。那里,是他用爱情、良知和两条人命换来的权势和地位。
晨光熹微。第一缕惨淡的天光,挣扎着撕开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空旷寂寥的长街上。照亮了他怀中那具冰冷的尸体,照亮了他惨白如鬼的脸,也照亮了他脚边,那从撕裂的药方里飘落出来的、沾着血污的半块竹片。
竹片粗糙的边缘被血浸透,上面刻着的字迹,在微光下却清晰得刺眼:
"第五十三盏,阿竹今日凯旋。"
长街尽头,陆府门廊下,一盏残破的红色灯笼被晨风吹得打了个旋,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滚,熄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喜庆的红,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陆沉抱着她,站在空旷的长街中央,如同站在世界的废墟之上。身后是浸透血泪的过往,前方是冰冷虚妄的权势牢笼。他无处可去。怀中这具冰冷的躯体,是他唯一的、沉重的救赎,也是他此生无法摆脱的、血色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