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多久?
女孩说不出来。男人离开,雇佣兵们像换了位置一样进来后,她只是盯着马车空荡荡的天花板。母亲曾经对她说的话,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
“要有自豪感。”
法尔内塞庄园里,历代族长的肖像都悬挂在大厅里。母亲帮她熟悉这栋房子时,指着每一幅肖像。第一个族长皮埃特罗,第二个族长普鲁登西奥,第三个族长————劳拉无法从他们那被浑浊颜料勾勒出的眼神中读懂任何信息。在她的脑海里,所有的肖像都混杂在一起,如同脏水般翻腾。
然后她想到了一些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说起来……我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劳拉是贵族的千金小姐。虽然有点夸张,但她照镜子的次数和呼吸一样多。然而,她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眼神。她拼命地搜索着记忆。镜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记忆力超群的她很快就想起来了。在她的记忆里,她的眼神是死寂的。
“农民。”
“啊?你先开口,难得啊。”
雇佣兵语气平淡地回答。他一直在重塑劳拉的身体,以满足这位贵族顾客的各种喜好。通常情况下,尊贵的女士们在这个过程里会精神崩溃,因为她们无法忍受身体不受控制。佣兵们喜欢看着她们堕落,并觉醒出她们性格中新的一面,而这面是他们不愿知道的。换句话说,劳拉是最坏的题材。毕竟,她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我的眼睛怎么样?”
“啊?你的眼睛?怎么,你的眼睛疼吗?”
“不。我的问题很直接。你从我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什么?”
雇佣兵一边折磨着劳拉,一边哼了一声。
“这有什么感觉?那里什么感觉都像死人的眼睛。只要我和你眼神接触,我今天一整天都会感到不舒服,所以请不要朝这边看。”
'……是这样吗?'
“真是的。我已经很久没不想工作了。尤其商品还是个跟你一样外表光鲜亮丽的女孩子。这简直不可思议。咳咳。祈祷成为你主人的那个混蛋是个真正善良的人吧。要是我的话,两天后我肯定会忍不住把你打死。”
士兵继续抱怨。女孩再也听不见他的话。震惊无声地笼罩着她。她明明能读懂别人的眼神,对别人的目光比任何人都敏感,但她却从未看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大厅里悬挂的肖像画上的眼睛有什么不同吗?她和那些只占地方、毫无意义的肖像画有什么不同吗?
她所追求的生活,是否也和那些画像中的生活相似呢?
谢谢大家的配合!那么,请允许我以最诚挚的欢迎,欢迎各位贵宾莅临帕维亚歌剧院拍卖行!
拍卖会开始后,劳拉依然沉浸在沉思之中。她并没有思考什么清晰的话题和逻辑。模糊的词语像沉入海底的软木塞一样,在她意识的表面漂浮。劳拉找不到答案,感到疲惫不堪。
她环顾四周。一群奴隶正在后台等候。其中一个奴隶肯定感到焦虑不安,因为他们不停地透过窗帘偷看观众席。另一个奴隶则趴在地上,抱着膝盖。奴隶主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因为他每周都会看到同样的场景。他们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放弃生活。劳拉意识到自己也一样,只不过,对她来说,这是她的人生哲学。
“今天我们要向你们介绍的下一位奴隶,竟然是法尔内塞家族的第二任继承人,在撒丁王国拥有无比的权威!”
主管默默地拍了拍女孩的背。劳拉走上舞台。她一出场,便迎来了铺天盖地的目光。近千双眼睛直视着她,只有她一人。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开始解读这数以万计目光背后的意义。喜悦、嘲讽、愤怒、不安、争强好胜、欲望————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仿佛所有这些原始的欲望,都化作一股暖风,将她裹挟其中。
“从上次菊花战争开始……”
“果然,神殿的绝罚令很可怕。法尔纳塞家族可是举世无双的……”
“她比传闻中漂亮多了。”
汗水顺着劳拉的背脊滴落。然而,少女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咬紧牙关。她昂首挺胸,迈着从四岁起就被灌输的高贵步态,走上了舞台。支撑她站着的,只有十多年来习以为常的教育。然而,她最终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对目光的恐惧,逐渐低下了头。
拍卖师似乎对劳拉很满意,继续大声喊叫。
“尊敬的劳拉·德·法尔内塞公爵夫人!”
人们鼓掌。这里竟然有人对法尔内塞家族怀有敌意。这对劳拉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难道她要容忍这些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吗?
“不好意思,这件物品的起拍价会更高。我们毫不怀疑,这件物品会创下本次拍卖史上的最高价。500金!我们就以500金起拍!”
难道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为一件商品吗?
“我的天哪!我刚宣布起拍价,就有六个人举手了。抱歉,213号客人先举手,所以先出价。231号,550金币!”
劳拉感到心头一阵揪紧,怨恨油然而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父亲隐瞒了她是私生子的事实,家里的佣人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总是对她不闻不问。这地方竟然容许她待在这里,又哪里容许她随心所欲?她还要忍受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并听之任之多久?
劳拉嘟囔道。
“……丹塔利安。”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拍卖师的声音越来越大。
“是的,567号,600金!12号,650金!”
劳拉又动了动嘴唇。“丹塔利亚,”她低声说道。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64号,1650金!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们已经达到了最高出价记录!”
少女抬起头。她想把希望寄托在那唯一一个她无法解读目光的人身上。她不在乎与魔鬼缔结契约,只要她能逃离像那些装饰着大厅的画像那样的生活。只要她能逃离这片阴森的地方。她用尽全力大声呼喊。
“⎯⎯⎯丹尼尔!”
然后,房间里充满了光。
* * *
奇袭成功了。剧场内昏暗的灯光,让怪物的身影显得更加恐怖。体型足足有人类三倍大小的傀儡开始暴走后,那些从未见过怪物的贵族们开始惊恐地尖叫,试图逃离剧场。
数百人互相推搡着逃窜。被这样踩死的人数恐怕比死在傀儡手上的人还要多得多。如果他们行动有序,处理十个傀儡简直易如反掌。然而,我没有时间了。万一这些人回过神来,或者城卫兵赶到,我可就麻烦了。由于这次突袭,大家都陷入了恐慌,现在我只有这个机会了。
“杰克!杰克,你在哪儿?!”
“洛丽塔!”
我在舞台附近找到了杰克。他的表情仿佛灵魂出窍了。他热情地迎接我,仿佛我是天上降临的天使。
我急切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必须赶紧逃跑!”
“但、但是……我不能离开法尔内塞夫人……否则的话,我的公司的未来……”
杰克抬头看着舞台,眼中充满绝望。
“不只是我的公司,我爸爸的公司也会遭受巨大的打击!”
卖掉劳拉对一个奴隶贸易公司来说肯定是件极其重要的事。为了得到这位尊贵的公爵千金,他们得动用多少人脉和资金,这已经难以想象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冷静点!不用慌张。听好了。我们带着法尔内塞夫人,冷静地离开这里。好吗?冷静点。”
“嗯,嗯。就这么办吧。”
我抓住他的手,几乎是费力地把杰克拖上台的。主持人正竭力安抚台下的宾客。“请冷静撤离!”他不停地喊道。他没有抛下宾客,抢先逃走,这让他显得相当专业。不过,对于一位奴隶拍卖师来说,能不能用“优秀”来形容,还是个问题。
他震惊地看着我们。
“先生们!你们不许上台。”
“我们是拥有劳拉·德·法尔内塞的商人集团!”
我对他大喊。
“受伦巴第商会影响的梅多兰商会,我们来亲自带走奴隶,撤离!”
“请给我看看奴隶烙印!”
果然,他判断得很快。他没说“是”或“不是”,而是要求提供证据。看来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我突然想知道拍卖师的数据有多高,可惜没时间查。
“这里!”
杰克走上前,卷起袖子。他的前臂上纹着一个奇怪的符号。拍卖师拿出一张纸。他来回看了看杰克的前臂和纸,然后朝我们点了点头。
“你可以带她走!对于这种丢脸的情况,我们提前道歉!”
他接着敲了两下喉咙。他的声音恢复正常,应该是关闭了扩音魔法。
“舞台后方有一条秘密通道。愿赫尔墨斯的祝福与你同在。”
“非常感谢!愿赫尔墨斯的祝福与你同在!”
哈哈,我真是佩服。即使在这种混乱的时刻,他仍然照顾着他的生意伙伴。他甚至压低声音告诉我们一条秘密通道。现在歌剧院的入口处人山人海,几乎不可能逃脱。如果其他客人知道这条秘密通道,他们自然也会涌向这边。到时候混乱会更加严重。主持人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只有在危机时刻才会显现,这么有能力的男人去做个拍卖师,真是太可惜了。
“很遗憾我没有多余的时间。”
观众席散去后,几个会武术的人留了下来。他们竭尽所能地站位,准备反击魔像。由于恐慌的浪潮依然强劲,这并非有效的应对措施,但它们的实力远超一些F级冒险者。如果我再浪费时间,我的魔像部队可能会被全歼。我们抱起劳拉,跑到舞台后方。
“你是做什么的。”
“现在先安静。”
劳拉想说点什么,但我打断了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撤离。我们一到舞台后方,果然看到一扇小门。我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开口说话。
“拉皮斯,没事了。”
我发出信号后,拉碧丝小声嘀咕道。这是解除召唤的咒语。
杰克在我旁边喘着气问道。
“那,哈……是谁?”
“她是个法师,也是我的同伴。她给我们施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魔法。”
“啊!”
看来杰克对于我的同伴是魔法师这件事感到很敬畏,甚至还向拉碧丝鞠躬致谢。
“那么,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得更糟。我们继续跑吧。”
“你说得对。哈哈,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拉碧丝、杰克、劳拉和我从剧院里彻底逃了出来。剧院内外都没什么两样。贵族们顾不上尊严,四处寻找自己的马车。车夫们在雇主的命令下笨手笨脚地拖着马车。他们的马车速度飞快,经常撞到其他马车。然而,这才只是个开始。
“噢,我的主!”
杰克一看到这座城市,下巴都惊掉了。奴隶拍卖场对面的地方,烟雾弥漫,浓烟滚滚。城市天际线被乌云笼罩。毫无疑问,有人在这座城市周围进行了有计划的纵火。
我心里暗笑。我给拉皮斯的请求,已经如我所愿完成了。烟雾是一堆稻草燃烧产生的,不过杰克不可能知道。
卫兵们也一样。卫兵们大概立刻就被派去查看烟雾的来源了。我趁着这个机会在奴隶拍卖会上召唤了怪物。听到消息再折返过来,卫兵们得花不少时间。不过等他们回剧院的时候应该什么也没发现。
我说话时故意装出一副非常严肃的样子。
“……有预谋的袭击。我不知道是什么团体会做这种事,但现在这里太危险了。杰克,我的马车就在附近。我们坐那辆马车去城镇边缘吧。”
杰克心不在焉,只好答应。我们跑出拍卖行不远,跳上我的马车。拉皮斯自然会骑马,也会开车,就坐在车厢里。拉皮斯轻轻一甩缰绳,两匹马便向前迈进。我们的马车匆匆穿过了北门。这时我才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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