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擦去杰克的泪水时，他的眼睛里总是噙满了泪水。我毫不在意，继续擦拭着他的眼睛。毕竟，谈话应该面对面进行。
“呜呜……这是谎言……呜呜……！”
首先，我要带走劳拉·德·法尔内塞。这没得商量。另外，我准备付给你3000金币。在我看来，这笔交易很合理。劳拉·德·法尔内塞的售价大约是2000金币。多出的1000金币就当做你右臂的补偿吧。想想看，如果你去找个乞丐，说你愿意出1000金币买他们的右臂，他们会立刻……”
“是谎言……呸，是谎言！”
谢谢。
我啧了一声。这下糟了。看来失去一只手臂的痛苦让他满头通红。我又不是不明白，肯定很疼吧。这显而易见。总之，我可是用一只完全粉碎的右脚对付了贾尔森村的冒险者队伍啊。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不是疼痛，他的脑袋才无法正常运作。我问拉碧丝能否念一段简单的治愈咒语。拉碧丝点了点头。不过，她施展所谓治愈魔法的方式也相当精彩。拉碧丝在手掌上方燃起一小团火焰，然后用它灼烧他的伤口。
“库啊啊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做了个鬼脸。杰克的尖叫声略带夸张，震耳欲聋。很难想象皮肉被烧伤会有多痛。毕竟，我以前从未被烧伤过。
“拉皮斯……我说的是治疗他，不是烧灼他。”
“抱歉，我不擅长使用治疗魔法，而且我从未治疗过人类。因此，我采用了我认为目前最合适的治疗方法。”
外表看起来还只是十几岁的拉碧丝，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坚强的女孩。”
“你还好吗？抱歉。她非常聪明，但有些地方有点奇怪。”
“呜呜呜呜……”
杰克口吐白沫，瞳孔都快瞪出来了。我突然感到一阵担忧。我真的很担心。如果杰克就这样昏过去，那事情就麻烦多了。我请拉皮丝对杰克使用治疗魔法，即使她并不擅长。我希望这至少能减轻他的痛苦。
“……”
拉皮斯念完治愈咒语后，杰克的脸色明显好了一些。也就是说，他的状态稳定下来，眼球也恢复了正常位置。杰克偶尔会发出类似肺结核患者咳嗽的呻吟声。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叮！”的一声。
“下级商人杰克·阿兰德好感度下降50！”
“下级商人杰克·阿兰德现在对你怀有敌意！”
我把这当成了绿灯。这难道不意味着他的心智已经稳定到可以去恨人了吗？杰克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他的左臂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右肩。过了一会儿，杰克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
“撒谎……你为什么要……？”
他似乎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况。我再次意识到，我和杰克的本质完全不同。杰克更加好奇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另一方面，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生命受到了那些冒险者的威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别开枪。
你找错人了。
饶了我吧⎯⎯⎯。
直到说完这些话，我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地。恳求对方，讨好对方，才是更迫切的。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我并非有意诽谤杰克。我们的思维方式在更深层次上存在差异。你可以把我们比作两个说着完全不同语言的人。我和杰克之间可能存在着比这更大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在谈判之前，先和他进行一些最基本的沟通。
我坐在草地上，对躺在地上的杰克说话。
“这不是谎言。你的胳膊被砍断了。是我做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是谎言，那大概就是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一切。”
“……为什么？为了什么理由？”
杰克一边嘟囔着，一边没有看我。
“因为我想要劳拉·德·法尔内塞。”
“不……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想想吧，杰克，这很简单。对方为什么拒绝在商会进行正式交易？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么极端的事情？如果你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自然就会浮现出来。”
“无法合法交易的职位……？”
我给了他短暂的掌声。感觉就像在与一位终于理解了我的肢体语言的当地人交流一样。
“没错。其实，我要想顺利进入城镇，还真不容易。”
“你根本就不是商人……洛丽塔！”
杰克猛地站了起来。一道充满仇恨的目光投向我。他一边喊叫，一边冲向我。站在我身旁的拉碧丝迅速用剑鞘刺向他的胸口正中。剑鞘较为锋利的末端击中杰克后，他无力地倒了下去。我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被拉碧丝制服的杰克。
“切断他的左手小指。”
“明白了。”
又是一声尖叫。之后又是同样的步骤。一声以治疗为借口，灼烧着他肌肤的呻吟，一声尖叫，然后是轻松。不知是因为失去一根小指的疼痛比失去一条胳膊轻，还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杰克比我预想的恢复意识更快。
我想我们不能再使用这种方法了。
我继续谈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错，我不是商人。”
“你说有药草能治瘟疫，咳咳！这都是骗人的！”
杰克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他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痛苦，咬紧牙关，但这让他的发音变得有些生涩。不过，我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不，确实如此。”
“别惹我！你这个该死的魔鬼！去死吧，你这个混蛋！”
“杰克，我愚蠢的朋友。如果你想撒谎，那么你必须在谎言中掺入适量的事实。”
“是啊！没错！你就是那个在拍卖行召唤怪物的混蛋！”
杰克激动地惊呼道。
我耸了耸肩。
“你说得对，我承认。”
“还有火！”
“现在你的头脑已经正常运转了。”
他接着说了一堆脏话。感觉好像世界上所有脏话都一股脑儿地摆出来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什么的。反正我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杰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故意这样缩短自己的寿命。
“好的。”
我大声说了出来。
“如果把你刚才说的话总结一下，我就是魔鬼、骗子、世上最大的混蛋、疯子、要下地狱的混蛋。这些我都承认，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能进行一次富有成效的讨论，应该没问题。”
“……”
首先，我带走德·法尔内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希望你记住这一点。我们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商量。杰克，我正在考虑该如何处置你。你不仅知道我的长相，也知道我的罪行。所以，留你一条生路非常危险。问题是，我想留你一条生路。总之，我想就你的性命和你谈判。”
“你这个混蛋……！”
我苦笑了一下。
“看来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同情吗？你想要我为我的可怕行为忏悔吗？你想要一个真诚的道歉吗？”
果然，我心里很酸涩。这还是我第一次伤害无辜的市民，而不是冒险者。虽然几年后，人类世界几乎所有人都会鄙视魔王，但无论如何，他们现在对魔王的态度，也只是适度的警惕和敌意。大概和他们对邻国的敌意差不多吧。
“很抱歉，但别指望我会做出这样的事。”
如果我的手臂珍贵，那么其他人的手臂对他们来说也同样珍贵。这是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当你必须维护这些道德规范时，就会感到内疚。然而，我已经彻底违背了这些道德规范，而且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这样做。如果我谈论并表达我的内疚，会发生什么？
那样就太虚伪了。
我的内疚只不过是我心灵中多余的脂肪。
“杰克，我对我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后悔。”
“……”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将来后悔。如果我把你放到这里，以后你又威胁到我的生命，我会非常后悔这个决定。嗯。所以，说服我吧。就算以后我会后悔，也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明白为什么现在不得不放你走。”
杰克没有回答。他大概一时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他差点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一笔交易，他所在的拍卖行遭到怪物袭击，他和朋友死里逃生，还被他敬重的朋友背叛，失去了一只胳膊。这样的一天，一个人实在难以承受。我决定体谅他的处境。
我们再次坐上马车。杰克的手脚被铁链束缚着。我们继续前行，直到完全脱离了城市的控制范围。
夜幕降临后，我们决定在外面扎营。拉皮丝准备了美味的汤。我兴高采烈地享用着自己的那一份，感觉自己又发现了她的一项技能。然而，杰克似乎对吃东西毫无兴趣，他没有从马车里出来。即使夜幕降临，他仍然待在马车里。
我和拉皮斯、劳拉围着篝火躺下。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仰望夜空。繁星闪烁。夜空的色彩如此绚丽多彩，我原本世界里沉闷的夜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直到来到这个世界后，我才发现夜空可以同时呈现出绿色、猩红色、粉色、蓝色和紫色。我中学时参加过天文社，所以对星座很了解，然而，我却在天空中找不到任何我所知道的星座。
我睡不着。拉皮斯轻柔的睡声悦耳地传入耳中。就在这时，沉默了一整天的劳拉，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他？”
“嗯。”
很难回答。我立刻说出了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杀他。我想这只是一时兴起。”
“……无论何种策略，无谓地树敌都是最糟糕的选择。如果那个奴隶商人活着离开这里，这件事无疑就会被公之于众。就算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后也不可能再在城市附近肆意妄为，无需任何伪装了。”
“哈哈。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观察着夜空，思考着是否应该尝试创造自己的星座。
“我认为即使我冒这种程度的风险也没关系。”
“为什么？尽可能地减少威胁。这难道不是维持生存的最佳策略吗？”
“你说得对。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
哦，这跟猎户座腰带太像了。嗯，找到三颗和猎户座腰带形状相同的星星并不难。
我渐渐打了个哈欠。
劳拉，你认为生命意味着最终的死亡，因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作为一个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发现生命剩下的部分……发生在我身上的偶然事件决定了我生命的意义。我希望接受这一切。
我的眼睛自动闭上了。意识渐渐沉入水中。随着时间的感知逐渐消逝，就在即将停止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道声音。
“原来这就是你那天晚上告诉我的生命的意义啊。”
我嘟囔了几句，但只是嘟囔了几句。“我要睡着了啊？”这是我意识完全沉入水中前最后的想法。
……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神清气爽。脸因为晚上落了灰尘，感觉有些僵硬。我用手掌揉了揉脸。我的大脑感觉神清气爽，但脸却不舒服，所以这种反差真是可惜。咳咳，这本来可以是一个完美的早晨。
我环顾四周，劳拉睡得正香。而拉皮斯则已经做好了早餐。说实话，我实在无法想象拉皮斯竟然会睡到很晚。如果她出生在中国，是个高中生，那她肯定是那种半夜睡觉，凌晨五点起床学习的人。真是令人作呕。
拉皮丝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往碗里舀了一些汤。
“丹塔利亚先生，奴隶商人逃跑了。”
“哦真的吗？”
这多少有点出乎意料。我的确考虑过他逃跑的可能性，但没想到他真的会跑。这可不像杰克的作风。不过，拉皮丝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叹了口气。
“哈啊。天刚亮我就醒了，他已经不在马车里了。他脚上还绑着铁链，应该没走远。我们要追他吗？”
“别管他了。他现在还在挣扎求生，我们没必要特意去结束这一切。”
当我收到 她 送来的一个碗时，我给出了我的真实意见。
“输掉这么大的一笔奴隶交易，他根本就没法在父亲和商行面前露面。杰克在商界获得任何权威的可能性都低得可怜。”
“他父亲是个大商人，我相信他有他用武之地。”
“要是我用他这种无能的人，我估计会先倒地而死。我更喜欢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拉皮斯。”
我喝了一口汤，一股奇特的香料和鸡肉的味道充满了我的嘴里。
“嗯，好吃！”
感觉就像吃着不辣的中式虾汤。我记得中世纪很少用香料，所以问起这件事时，拉皮斯告诉我，恶魔和人类不同，他们非常喜欢用香料。作为一个热爱世界美食和中国美食的人，我张开双臂迎接这种文化。
“拉皮斯，你有什么不擅长的吗？你太有天赋了！”
“非常感谢。”
拉碧丝低下了头。
“此次行程的住宿、交通、餐饮，总计大约需要10金币。”
“……”
多么青金石中的青金石……
早餐后，嘴里虽然充满了美味，但皮肤却持续不适。本来就僵硬的脸也开始油腻起来。这让我很不舒服。
“附近有小溪吗？”
“那个方向走80步就有一个池塘。”
她仿佛一直在等我问这个问题，我收到了她的回答。由于我不了解人类世界的布局，所以这次行动完全依赖拉皮斯的计划。毫无疑问，她把从逃生路线到住宿安排都考虑周全了。真是个完美主义者！10金币的大价钱，一点也不浪费。
我哼着歌，朝着拉皮斯指的方向走去。那里是一片森林，高大的、不知名的植物遮挡着我的视线。虽然我感觉会有蛇出来咬我，但我知道怪物和野兽都会受到魔王权威的影响，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像在行军一样大步前进。
当我穿过最后一丛灌木丛时，杰克的尸体就躺在那里，好像他一直躲藏着一样。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惊讶？失望？不，更像是敬畏。
如果是杰克，那么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一秒钟后这个想法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的尸体旁边有一块大石头。
巨石表面有几处鲜红的血迹。连同巨石，我还注意到杰克的头和眼睛。那里凝结着干涸的血迹。看来他是用头撞向巨石自杀的。就像某种喜鹊的故事一样，它不断地将头颅献给钟铃。（译注：喜鹊与钟铃）
“……这么说你死了，杰克。”
我无从得知他整晚都在思考什么，经历了怎样的思考才得出这个结论。我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如同一个谜团，他的尸体和一块巨石，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能活下来。
就算他继续被我这种卑鄙之人利用、无视，我也希望他能坚强地活下去。这是我作为一个还未完全适应这个世界魔王角色的人，在内心深处怀抱的一个小小愿望。
清晨的阳光穿透了森林的顶峰，照亮了他的周围。我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巨石后方有一条小溪流淌；然而，我没有走向小溪，而是转身离开。我觉得靠近杰克的尸体是对他的侮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