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佐藤凛的旧皮鞋踩过事务所后巷的积水，鞋跟磕在松动的青石板上，发出“咔嗒”一声。他捏着手里的档案袋，指尖几乎要戳穿那层薄薄的纸——某偶像事务所的品牌营销总监，三天前还哭着说被粉丝骚扰，转头就和“骚扰者”在便利店分享关东煮。照片边缘的汤渍黏糊糊的，像这个圈子里无处不在的谎言。
「又是这样。」佐藤心想，喉结动了动。查了十二年案子，从出轨的丈夫到作秀的明星，他早就学会在“真”和“装”之间装聋作哑。可今天这股厌烦格外清晰，像梅雨季节钻进骨头缝里的潮，闷得人喘不过气。
“咚。”
沉闷的撞击声从三楼漏下来，惊得檐下的雨珠簌簌往下掉。佐藤抬头，练习室的窗没关严，荧光灯的光像条没拉紧的绳子，垂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窗缝里，一个穿白色训练服的女孩正扶着镜子喘气。发尾的浅蓝色挑染黏在颈后，像块被雨水泡褪色的蓝布。她在练旋转动作，转半圈，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刚才那声“咚”；爬起来时，左手会下意识捏一下衣角，指节泛白——
「这个动作……」佐藤的指尖突然发麻。他想起五年前在审讯室，自己攥着被汗水浸湿的证据袋，也是这样死死捏着衣角。那时前辈说“笨办法最笨，但管用”，他信了，结果还是搞砸了案子。后来他学会了油滑，学会了在虚伪面前转身就走，可看到这双捏紧的手，心里那点被压下去的“疼”又冒了上来。
“第五次。”他数着，视线从女孩手上移开，落在自己的风衣袖口。那块洗不掉的咖啡渍还在，是当年攥太紧打翻了杯子留下的。
休息区的沙发上，几个女孩对着手机补妆，讨论着晚上的居酒屋，没人看她一眼。只有那个蓝发尾的女孩，每次摔倒后都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动一动。佐藤眯起眼，看清她在说“再来”——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刺破了周遭的嘈杂。
事务所的人说她“笨”，可他知道，这种“笨”是怎么回事：是把“难”字拆成“又”和“隹”，认死理地觉得“再试一次，总能抓住那只鸟”。
「她们都在装，就你在较劲。」他心里冒出个念头，带着点嘲讽，又有点别的。事务所的人说她“笨”，可他太清楚了，这种“笨”是怎么回事：是不想在虚假里讨巧，宁愿把自己摔得生疼，也想踩实每一步。
他见过太多人用“努力”当筹码，换名气，换关注，像那个营销总监，连眼泪都能精准控制流量。可这个女孩，摔了十七次，连句抱怨都没有，眼里只有镜子里那个狼狈的自己。
「原来真的有人……还在信‘努力’这回事。」佐藤望着窗里的影子，突然觉得心里那块被“虚伪”泡得发涨的地方，好像被戳破了个小孔，漏出点久违的、带着凉意的风。
“咚。”第十七次摔倒时，女孩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佐藤的手伸进风衣口袋，摸到那个硬壳笔记本——里面记着他当年查砸的案子，每一页的“哪里错了”都写得密密麻麻。那时的他，不也像这样，摔在地上不想爬起来吗？
「该走了。」他对自己说。把假证据交上去，拿完钱，赶紧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可脚步像被黏在了巷子里。
他看着女孩猛地撑起身子，扶着镜子深吸一口气，发尾的浅蓝色挑染在旋转时飞起来，像道被按了重播键的闪电。这次，她站稳了。
佐藤转身走向电梯，顺手把档案袋扔进后巷的垃圾桶。雨水漫过袋口，照片上女人的笑脸糊成一团。
「脏东西，就该待在脏地方。」他心想，却没由来地加快了脚步，像是怕慢一步，就会被那片虚假的潮气压垮。
回到事务所，他拉开抽屉，第一次没放案件记录，而是放了张从便利店海报上撕下来的星野葵——海报边缘被雨水泡得卷了边，他用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动作和当年修补那份被咖啡浸湿的文件时，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佐藤看着海报上的蓝发尾，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
「佐藤心里想：记这些干什么？」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像在敲审讯室的桌子，「是职业习惯？可卷宗里从没有‘偶像练习室摔倒记录’这一栏。」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晚上九点十七分——这个时间，他本该在整理下个案子的资料，而不是对着一张明星海报发呆。
「佐藤心里想：是因为她捏衣角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攥着证据袋发抖的自己？」这个念头让他皱了皱眉，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浅痕，「别自作多情了，佐藤凛。你只是见多了虚假，突然撞见点‘真’的，就像沙漠里见着水，下意识想多盯两眼。」
可那道浅痕旁边，他还是写下了“星野葵”三个字。字迹比案件记录里的“嫌疑人XXX”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佐藤心里想：十七次摔倒……换作是现在的我，大概摔第三次就会转身离开。」他盯着“十七次”那行字，指腹蹭过纸面，「这丫头的‘笨’，比我当年还愣。」
笔尖终于顺畅起来，他写下“左衣角有磨损”时，突然想起自己那件旧风衣的肘部——也磨出了个小洞，是常年撑着桌子看卷宗磨的。
记她摔了十七次？记她捏着衣角说“再来”？还是记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早就被现实磨没了的、傻乎乎的自己？
他想起女孩第十八次站稳时，眼里的光。比他见过的所有聚光灯都亮，亮得能照透这梅雨季的阴。
「这个世界太吵了，」佐藤心想，终于落下笔，「总得有人，看见这束光。」
“4月19日，星野葵。
旋转失败17次，成功1次。
特征：左衣角有磨损，摔倒时会捏衣角。
合上笔记本时，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冒出声极轻的笑——自嘲的，却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动。
佐藤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蹭过眼角的细纹。那道笑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的涟漪里，全是刚才那个反复摔倒的影子。他起身走到窗边，雨还没停，后巷的垃圾桶在路灯下缩成个模糊的黑影，档案袋大概已经被泡烂了。
「扔了也好。」他想，却转身从柜角翻出个空玻璃罐，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投了枚硬币。「这袋装着谎言的东西，不配和那个女孩的十七次摔倒，出现在同一片雨里。」
“哐当”一声，星野葵代言的运动饮料掉了出来。他拧开瓶盖，没喝，只是把罐子放在窗台，正对着那张被胶带粘好的海报。
饮料罐上的笑脸映着窗外的雨，和海报上发尾泛蓝的女孩两两相望。佐藤靠在桌边，听着雨声敲打着玻璃罐，像在数着什么。
这一次，他没再问自己“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