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红蓝顶灯把潮湿的柏油路面切割成闪烁的碎片,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车祸现场的混乱嘈杂。我瘫坐在冰冷的马路牙子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消防栓,身体筛糠般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劫后余生的颤音。
林薇就躺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被抬上了担架。急救人员动作麻利,雪白的颈托固定着她苍白的脸。那身为了“入职惊喜”而穿的、此刻沾满尘土和暗红血迹的浅色套裙,像一面破碎的旗。担架抬过身边时,她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默…默…”
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混乱的意识里。
警察来了。穿着反光背心,神情严肃。拍照,测量,询问惊魂未定的卡车司机,最后,目光转向我这个瘫软在地、浑身沾满林薇血迹的“当事人”。
“你认识她?”中年警察蹲下来,目光锐利如刀,在我脸上和林薇被抬走的方向来回扫视。
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认识?何止是认识。她是缠绕我三年的梦魇,是跗骨之蛆,是刚刚推开我、替我承受了钢铁撞击的……疯子。
我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最终,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为什么冲出来推你?”警察的笔悬在记录本上,等着一个能解释这场疯狂行为的答案。
为什么?
因为她是林薇。因为她要把我锁在她的世界里,用尽一切手段,包括死亡?因为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窜了三年,而今天,她终于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我身上打下了更深的烙印?
这些话在舌尖滚烫,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力感淹没了我。我猛地低下头,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沾满尘灰和血渍的头发里,喉咙里压抑着濒临崩溃的低吼。胃部熟悉的绞痛再次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凶残,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切割。
“呃…”我蜷缩起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警察皱紧眉头,大概把我这副样子当成了惊吓过度和目睹爱人重伤后的应激反应。他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行了,先别想了。你也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哪里受伤?救护车还有位置。”
我拼命摇头,像要把脑袋甩掉。不能去医院!绝对不能!那里是林薇的主场!谁知道她醒来会做什么?谁知道她那些渗透进医院系统的“小手段”会不会立刻锁定我的位置?
“没…没事…”我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剧痛,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自己…走…”
双腿软得像面条,刚撑起一点又重重跌坐回去,狼狈不堪。警察和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投来复杂、探究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提着水桶和拖把的大妈,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碎玻璃和油污,走到那个被撞飞的、印着卡通小熊的保温袋旁边。袋子被车轮碾过,彻底变形,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保温餐盒碎成了几瓣,金黄色的、已经冷透的小米粥凝固在路面上。几颗红枣枸杞滚落在一旁。
保洁大妈叹了口气,弯腰准备清理这片狼藉。她的拖把杆无意中碰到了一个从袋子里摔出来、沾满泥污的小铁盒。
“哐当。”
铁盒滚了几圈,停在我的脚边。
那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廉价的白铁皮糖果盒,边缘已经有些掉漆变形。盒盖在撞击中弹开了。
里面没有糖。
几片色彩斑斓的、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糖果包装纸散落在盒底。有便利店最常见的那种水果硬糖纸,也有巧克力锡纸。它们被小心地抚平,没有一丝褶皱。
几张用秃了的黑色水笔笔芯,笔尖磨得圆钝,被橡皮筋捆在一起。
还有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便签纸。纸上的字迹娟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稚嫩感:
「今天他对我笑了,像太阳。」
记忆的闸门被这行小字和那几张熟悉的糖纸猛地撞开!
那是……大学社团活动,我作为新人接待,给每个到场的人发了一颗水果糖。林薇也在,她安静地坐在角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我递给她糖时,大概是出于礼貌,也可能是阳光正好晃了一下眼,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极其公式化的笑容。
那颗糖的包装纸,是蓝色的,印着柠檬图案。此刻,它就躺在那个肮脏的铁盒里。
那些笔芯……是我大四那年赶毕业论文,在图书馆通宵达旦时,随手扔进垃圾桶的。她竟然……捡回来了?
还有那张纸条……“像太阳”?那个我自己都毫无印象、敷衍至极的笑容?
胃部的绞痛瞬间攀升到顶点,喉咙口涌上浓烈的腥甜。这一次,不是心理上的恶心,是实实在在的生理反应!我再也忍不住,猛地侧过身,“哇”地一声,胃里仅存的一点酸水和胆汁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全部呕在了肮脏的路面上。
“哎哟!小伙子你没事吧?”保洁大妈吓了一跳。
警察也皱紧了眉:“不行,你必须去医院!你这状态不对!”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警察强硬地架起我的胳膊。这一次,我没有力气再挣扎。那个躺在脚边的铁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用来抵御林薇的盔甲,露出里面一片狼藉、无法理解的荒原。
救护车后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冰冷味道。我靠坐在角落,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轻微摇晃,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担架上昏迷的林薇。氧气面罩扣在她苍白的脸上,随着微弱的呼吸蒙上又消散一层薄雾。她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完全无法和那个掌控我生活、清空我社交圈、用监控和早餐宣告存在的恐怖形象重叠。
那个染血的铁盒,此刻正冰冷地躺在我的背包里。它像一个沉默的炸弹,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那些糖纸,笔芯,还有那张写着“太阳”的纸条……它们像某种恶毒的诅咒,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为什么?她到底图什么?
一种比恐惧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混杂着剧烈的胃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人窒息。警察在副驾驶座打着电话,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对,第七人民医院…女的叫林薇,伤势较重…男的叫陈默,惊吓过度,呕吐,可能有内伤…身份信息核实了…”
身份信息。我的假身份。那个用了三个月、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假身份。冷汗再次浸透了我的后背。完了。只要一查,立刻就会露馅。警察会怎么看我?一个用假身份四处躲藏的嫌疑人?林薇的疯狂行为会不会被算到我头上?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为那个铁盒而升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混乱情绪。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趁着还没到医院,趁着身份还没被彻底揭穿!
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目光快速扫过车厢内部。后车门有锁,外面是飞驰的街道。跳车?这个速度下去,不死也残。我的视线落在担架旁一个半开的器械柜上,里面似乎有剪刀、纱布……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狠狠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胃部遭受重击,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差点再次呕吐。紧接着是剧烈的碰撞声和金属扭曲的可怕声响从车头方向传来!
追尾了!
车厢里瞬间警报声大作,红灯闪烁。警察和司机发出惊呼。司机位置似乎被撞得不轻,呻吟着。副驾的警察解开安全带,一边对着对讲机急促地喊话,一边试图推开车门查看情况。
就是现在!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胃部的剧痛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猛地扑向那个器械柜,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器械中胡乱摸索,抓住了一把坚硬锋利的医用剪刀!没有丝毫犹豫,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剪刀尖锐的尾部狠狠砸向车厢侧面那扇不大的、装着磨砂玻璃的观察窗!
“哐!哗啦——!”
玻璃应声而碎!尖锐的碎片飞溅。冰冷的、带着城市尾气和尘埃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你干什么?!”警察惊怒交加地回头,试图扑过来制止。
晚了。我像一条被逼到绝境的泥鳅,不顾一切地扒着窗框,将身体从那个不大的破洞中硬生生挤了出去!碎玻璃划破了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翻滚了两圈,背包里的铁盒硌得肋骨生疼。
耳边是警察愤怒的吼叫、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周围车辆惊恐的喇叭声……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头也不回地爬起来,拖着那条被摔得几乎麻木的腿,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路边一条堆满垃圾桶、灯光昏暗的小巷子,亡命狂奔!
肺叶像是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胃部的绞痛从未停歇,此刻更是变本加厉,像有一只手在里面疯狂地撕扯。身后的喧嚣渐渐被黑暗的小巷吞没。我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野狗,跌跌撞撞,扶着肮脏潮湿的墙壁,拼命向前挪动。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彻底榨干,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才猛地扑倒在一个散发着浓烈腐臭味的巨大绿色垃圾箱后面。冰冷的污水浸湿了裤腿。我蜷缩在垃圾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冷汗和污水混在一起,黏腻冰冷。
安全了吗?暂时…吧?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剧烈的胃痛狠狠碾碎。这次不一样,不是熟悉的灼烧绞痛,而是一种尖锐的、向下腹坠去的、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涌出,眼前阵阵发黑。我哆嗦着手,摸向背包侧袋。药瓶还在。
颤抖着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塞进嘴里,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吞咽着。没有水,药片黏在食道上,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我闭上眼,靠着冰冷恶臭的垃圾箱,祈祷着这该死的药快点起效。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胃部的剧痛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钝痛和沉重的下坠感。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意识开始模糊,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半小时。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什么,突然从巷子口的方向传来,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我瞬间惊醒!心脏骤停!
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我从垃圾箱的缝隙里,探出一点点视线。
巷子口,昏黄的路灯光晕边缘,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的身影。
是车祸现场那个准备清理小米粥的保洁大妈!
她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没有提水桶,也没有拿拖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脸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但她的姿态,她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
她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精准地落在我藏身的垃圾箱上。
一股寒意,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
不是巧合!
林薇!是林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