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从颅骨深处炸开,带着某种足以撕裂灵魂的频率。蜂鸣。巨大到吞噬了江风的呜咽、污水的流淌、甚至自己濒死的心跳。世界被这纯粹的、撕裂一切的噪音填满。
我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被无形的声波撞得向后踉跄,脚下湿滑的青苔几乎让我直接坠入身后那片油污翻滚的江水!胃部的剧痛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得翻江倒海,眼前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吞噬。
白光来自江对岸。
那柄刺破铅灰色云层的黑色利剑——城市最高的摩天巨塔——此刻它那覆盖整面墙体的、如同巨神之眼的LED屏幕,正爆发出足以灼伤视网膜的惨白强光!光柱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穿透阴沉的暮色和浑浊的空气,精准地、冷酷地笼罩了我所在的这片残破江岸。废弃的厂房、锈蚀的水塔、荒芜的野草,连同我脚下这片湿滑的死亡斜坡,都在瞬间被拖入一场刺目的白昼噩梦。
强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因长期躲藏而异常敏感的视网膜上。剧痛让眼前炸开一片混乱的金星,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我痛苦地弯下腰,双手从耳朵移开,死死捂住眼睛,试图阻挡那毁灭性的光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
就在这视觉被剥夺、听觉被蜂鸣占据、意识被强光和剧痛搅成混沌浆糊的瞬间——
猩红。
巨大到占据整个视野的猩红。
即使隔着紧闭的眼皮和捂紧的双手,那浓烈到如同泼洒鲜血的颜色,依旧蛮横地烙印在意识深处。
它取代了白光。
那巨塔的屏幕上,白光扭曲、坍缩,最终凝固成两个硕大无朋、棱角狰狞、如同用血写就的汉字:
**「陈默。」**
血字悬停了一瞬,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沉重。紧接着,像滴入水中的墨汁,字迹晕开、变幻,凝聚成新的、更加令人心脏停跳的指令:
**「回头。」**
“回头。”
这两个字不是看到的,是直接楔进脑子里的。带着林薇那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粘腻,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蜂鸣。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在血管里疯狂奔突冲撞。胃部的绞痛被这极致的恐惧彻底点燃,化作一股灼热的腥甜直冲喉头。我猛地松开捂住眼睛的手,不顾那残存光斑带来的刺痛,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颈。
视线越过自己因恐惧和疼痛而剧烈颤抖的肩膀,越过那片被强光照得如同白昼的、冰冷的浑浊江水……
投向了身后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锈迹斑斑的钢铁阴影——
那座废弃的水塔。
塔身那扇歪斜的、布满红褐色铁锈的巨大铁门。
此刻,那扇门……开着一条缝。
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漆黑如墨的缝隙。
像一个咧开的、通往地狱深处的口子。
蜂鸣声,在血字出现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降临。只有江风掠过钢铁废墟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和自己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轰鸣。
铁门后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连那刺目的LED强光都无法穿透分毫。
但她就在里面。
我知道。像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胃部的抽搐。那种被冰冷视线穿透骨髓的感觉,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致命。
逃?
江就在身后一步之遥。只需向后倒下,冰冷的污水会瞬间拥抱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终结这永无止境的梦魇。
可那扇敞开的、通往黑暗的门,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吸住了我残存的、名为“陈默”的灵魂碎片。
林薇用一场覆盖城市的巨幕告白,用血写的命令,为我打开了门。
她在邀请。
或者说,是最终的审判。
胃部的剧痛如同最后的催促,尖锐地刺向下腹。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但双脚却像被焊死在湿滑的护坡上。
鬼使神差地,我转过身。
背对着那片象征解脱的冰冷江水,面向那扇通往地狱的、敞开的铁门。
一步,一步。
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踩过湿滑的野草和裸露的碎石。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胃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铁锈和血腥气。距离那扇铁门越来越近,门后的黑暗如同实质的冰冷雾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陈年的机油、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微弱气味混杂的气息。
终于,站在了门缝前。
冰冷的铁锈气息混合着塔内陈腐的空气,钻入鼻腔。门缝里的黑暗深不见底,像一个巨兽的喉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
里面,会是什么?
是她苍白染血的脸?是她挂着那副天真又瘆人笑容的模样?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带着颗粒感的铁锈门板。触感真实得令人心颤。用尽全身力气,或者说,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病态好奇的力量推动着,我将那扇沉重的铁门,缓缓推开。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水塔内部空洞地回响,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悲鸣。
门开了。
塔内并非绝对的黑暗。
微弱的光源来自高处。我抬起头。
巨大的、圆柱形的塔腹空间向上延伸,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中。塔壁并非光滑的钢铁,而是由无数巨大的、铆接的弧形钢板构成,钢板之间的缝隙里,透出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光线。那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却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窥视。
而真正攫住我所有呼吸和意识的,是塔壁。
那高达数十米、环绕整个塔腹的、生满红褐色铁锈的弧形塔壁上——
贴满了照片。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一场铺天盖地的、用影像编织的暴风雪。
从我的脚边,一直向上延伸,蔓延,直到视线被黑暗吞噬的塔顶深处。成千上万张照片,大小不一,色彩各异,新旧程度不同。它们被某种强力胶水或磁铁,死死地吸附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锈蚀钢板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踉跄着向前一步,目光死死钉在离我最近的一小片区域。
照片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我。
一张:我瘫坐在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弹簧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角落——正是那个监控探头的角度!照片右下角,用娟秀的笔迹标注着日期:三年前,我刚被“盯上”的第一个月。
一张:我站在深夜便利店冷柜前,手里拿着一瓶冰水,眉头紧锁,脸色苍白。背景是模糊的货架和收银台。拍摄角度……像是来自便利店门口的监控!日期:我第二次试图搬家失败后的那个冬天。
一张:我挤在通宵网吧最角落的破椅子里,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正是那个被清空得只剩下林薇头像的好友列表!日期:就在昨天清晨!
还有……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张: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蜷缩在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绿色垃圾箱后面,身体因胃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照片的视角,居高临下,正对着垃圾箱的缝隙!拍摄者……就在巷子对面那栋矮楼的楼顶!日期:……今天!
冷汗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疯狂扫视着这由无数张“我”构成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环形囚笼。
有我在拥挤地铁里抓着扶手、神情麻木的瞬间。
有我在廉价小餐馆里对着碗馄饨发呆、食不下咽的侧影。
有我在深夜街头狂奔、如同丧家之犬的背影。
有我躲在公园长椅下、用报纸盖住头的狼狈。
有我对着水龙头干呕、吐出酸水和胆汁的痛苦扭曲……
甚至……有我此刻,站在塔底,仰望着这无边无际的“我”之海洋时,脸上那混合着极致恐惧、荒谬和崩溃的、无法形容的表情!
每一张照片!每一个瞬间!每一次我以为成功的躲藏!每一次我筋疲力尽的喘息!每一次我因胃痛而蜷缩的狼狈!都被捕捉!都被定格!都被钉死在这冰冷的铁壁之上!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像一只被投入巨大玻璃迷宫的老鼠,自以为在拼命奔逃,却不知每一步、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自以为的喘息,都在猎人的注视下,被清晰地记录、归档、展示!
“呃……”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胃部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那股灼热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猛地冲上喉头!
“哇——!”
我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和粘稠的血丝。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无法站立,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布满铁锈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在粗糙的地面刮擦出血痕。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不祥的雪花点。
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和眩晕彻底吞噬的边缘,一个冰冷、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嗓音,如同贴着耳廓响起的毒蛇吐信,从塔腹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幽幽地飘了下来:
“欢迎回家,默默。”
声音落下的瞬间,塔壁高处,那些原本只透出微弱光线的巨大钢板缝隙里,骤然亮起了无数点幽绿色的荧光!
不是灯光。
是涂在钢板边缘的、某种蓄光的化学涂料。
幽幽的绿光勾勒出塔壁巨大的、生锈的弧形轮廓,也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照片的一部分边缘。整个空间瞬间被一种非人间的、阴森诡异的绿光笼罩。如同置身于某种巨大怪物的、布满磷光的腔体内部。
而在那绿光勾勒出的、塔壁中段一处相对平整的钢板上,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坐在一张高背的、似乎是临时搬进来的旧皮椅上。
她穿着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如纸。一只手臂打着厚厚的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
是林薇。
她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像端坐在由无数张“陈默”照片构成的、巨大王座上的女王。她的脸隐藏在绿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即使在幽暗的光线下,也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的鬼火,穿透空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她微微歪着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温柔:
“喜欢……我为你建的这座博物馆吗?”
我跪在地上,仰着头,呕出的血丝挂在嘴角,胃部的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腹腔内搅动,视线因剧痛和眩晕而模糊晃动。塔壁幽绿的荧光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与林薇那双穿透黑暗的眸子一起,将我钉死在这由我自己的逃亡史构筑的祭坛之上。
她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近处一张照片——那是我在垃圾箱后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瞬间。
“你看,默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满足,像在欣赏最珍贵的藏品,“你每一次逃跑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指向另一张照片——是我在江边护坡上,准备迈出最后一步的背影。
“尤其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毒的冰,“差一点,就让你逃掉了呢。”
“不过没关系,”她顿了顿,目光再次锁住我,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游戏规则,该换一换了。”
塔内死寂。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巨大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
林薇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液,从高处那幽绿的阴影中滴落:
“现在,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