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我?”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砂纸摩擦铁锈。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胃部的剧痛让视野边缘泛起不祥的黑雾。塔内幽绿的荧光在林薇苍白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她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对,轮到你。”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病态的期待,“抬头,看上面。”
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我艰难地仰起头,视线穿过塔腹弥漫的绿光,望向高处——
塔顶。
那里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物体,被数根粗铁链吊在塔的正中央。之前因为光线太暗没有注意到,现在在幽绿荧光的勾勒下,能看出那是一个……投影幕布?
“这是……”
“我的礼物。”林薇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从你第一次逃跑那天开始准备的。”
她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的声音在塔内空洞地回荡。
下一秒,头顶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那巨大的幕布缓缓下降,像一具被缓缓放下的棺材。同时,塔壁某处亮起一束刺目的白光,精准地打在幕布上。
投影仪。
画面亮起的瞬间,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房间。一个我无比熟悉的房间——我的大学宿舍。画面中,年轻两岁的我正坐在书桌前写论文,头发乱糟糟的,桌上堆满了参考书和草稿纸。拍摄角度……来自宿舍的空调出风口?
“2019年10月15日。”林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某种仪式感,“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日子。”
画面切换。还是宿舍,我趴在桌上睡着了,脸埋在臂弯里。镜头拉近,能看到我手边放着半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2019年10月16日。你熬夜写论文,我担心你会胃痛。”
画面再次变化。校园小路上,我背着包匆匆走过,眉头紧锁。镜头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图书馆的大门内。
“2019年10月17日。你忘了吃午饭。”
画面不断切换。我在食堂吃饭的样子,在操场跑步的样子,在教室打瞌睡的样子……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角度,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日期精确到分钟。
“这是……”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开始。”林薇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在你还没注意到我的时候。”
幕布上的画面突然跳转。色调变得昏暗,角度变得隐蔽——是从窗外偷拍的。我的新公寓,搬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我正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2020年3月12日。你第一次逃跑。”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
画面再次变化。我在一家小餐馆里,对面坐着一个女孩,我们正在交谈什么。照片的日期显示是去年夏天。
“2020年7月23日。”林薇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和这个女人聊了四十六分钟。她碰了你的手三次。”
我猛地一震!记忆闪回——那是大学同学李雯,偶然在街上遇到,一起吃了个饭。普通的寒暄,仅此而已!
“我们只是——”
“嘘。”林薇打断我,声音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平静,“继续看。”
画面快速闪动。我躲在网吧角落的狼狈,蜷缩在公园长椅下的惊恐,对着马桶呕吐的痛苦……每一张都精准地捕捉到我人生中最不堪的瞬间。
最后,画面定格在今天清晨——我站在江边护坡上,背对着浑浊的江水,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那片死亡水域。
“2023年4月15日。”林薇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轻柔,几乎带着一丝哽咽,“你差点离开我。”
幕布上的画面消失了,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塔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我的胃痛得像是有一把钝刀在里面搅动,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为什么?”林薇重复了一遍,突然轻笑了一声。椅子发出轻微的响动,她站了起来,缓步走向塔壁一侧的金属楼梯。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塔内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
“因为我爱你啊,默默。”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宇宙间最不言自明的真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到她正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那只打着石膏的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幽绿的荧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既疯狂又脆弱。
“从你递给我那颗糖的那天起。”她停在离我几级台阶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从你对我说'社团欢迎你'的那天起。从你……对我笑的那天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像是燃烧着某种病态的火焰。
“那不是……”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那只是礼貌性的……”
“嘘。”她突然蹲下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她的皮肤冷得像尸体,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不要说谎,默默。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团空气。”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抚过我的下巴,最后停在我的喉咙上,没有用力,却让我浑身僵硬。
“但是没关系。”她凑近我的耳边,呼吸冰冷,“现在你终于只看着我了。”
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子音。林薇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讲机。
“什么事?”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个模糊的男声:“林小姐,警方在询问今天早上的车祸,他们想见您。”
“告诉他们我在休息。”她不耐烦地说,“明天再说。”
“但是——”
“我说了,明天!”她猛地掐断通话,对讲机被她攥得嘎吱作响。
车祸。记忆闪回——那辆失控的卡车,刺耳的刹车声,林薇推开我时那声几乎听不见的“默默”……以及她躺在担架上苍白的脸。
“你……”我盯着她打着石膏的手臂,“为什么救我?”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因为你是我的啊,默默。”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石膏,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我的东西,只有我能毁掉。”
塔外突然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林薇的表情瞬间变得警觉,她站起身,快步走到塔壁上的一个小型监控屏幕前——那上面分割显示着塔外各个角度的实时画面。
“他们还在找你。”她背对着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但这里很安全,我准备了很久。”
我强忍着胃痛,艰难地站起来。塔壁上的照片在幽绿荧光中无声地注视着我,成千上万双“眼睛”,记录着我三年来的每一次挣扎。
“林薇……”我深吸一口气,“这不对。这不是爱,这是……囚禁。”
她猛地转过身,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危险的光:“那什么是爱?像你父母那样?”她冷笑一声,“你父亲酗酒打人,你母亲忍气吞声——那才是囚禁!”
我如遭雷击!这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走向塔壁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金属保险箱。她输入密码,箱门打开,她从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你的全部。”她轻轻抚摸着文件夹,像在抚摸情人的脸,“从出生证明到小学成绩单,从初中暗恋的女生名字到你父亲的酒瘾诊断书……我花了三年时间收集。”
文件夹被扔到我脚下,散落出一地纸张。我颤抖着捡起其中一张——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上面有我稚嫩的笔迹:“爸爸喝醉了会打妈妈,我很害怕……”
“你……”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你入侵了学校档案?”
“不止。”她微笑着,像是在炫耀,“医院、警局、社保局……只要有你的痕迹的地方。”她的目光变得狂热,“我想了解你的全部,默默。每一个伤口,每一道疤痕,每一次心碎……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爱你。”
我跪在地上,纸页在手中颤抖。这不是爱,这是偏执,是疯狂,是……病。但此刻,在这座由我的恐惧构筑的铁塔里,面对这个为我挡下卡车的疯子,我突然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
也许是因为终于无处可逃。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那个装满糖纸的铁盒。也许只是因为胃痛得太厉害,大脑开启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现在你明白了,对吗?”林薇蹲下身,与我平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警笛声再次从远处传来,这次更近了。林薇皱了皱眉,快步走向监控屏幕。
“他们还在附近。”她喃喃自语,随即转向我,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柔和,“默默,该做决定了。”
“什么……决定?”
她走向塔壁另一侧,那里有一个我之前没注意到的控制台。她按下某个按钮,塔底的铁门发出沉重的机械声,缓缓关闭。同时,塔顶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一个梯子被放了下来,悬在半空中。
“上面有直升机停机坪。”她指着梯子说,眼睛闪闪发亮,“我们可以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轻柔,“或者……”
她走向控制台另一个按钮,犹豫了一下,然后猛地按下。
塔壁上的照片突然开始一张张脱落,像秋天的枯叶般飘落。而在它们后面,露出了塔壁原本的钢板——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我艰难地站起来,走近最近的一块钢板。上面的字迹工整得近乎病态:
「陈默今天吃了两顿饭,很好。」
「陈默的胃药快吃完了,要记得买。」
「陈默睡觉喜欢蜷缩在右侧,像只猫。」
「陈默……」
「陈默……」
「陈默……」
每一句话都以我的名字开头,记录着我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有些日期甚至早于我们“正式认识”之前。
“或者,”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决绝,“我们可以留在这里。永远。”
我转过身,看到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钥匙——是控制台上某个重要开关的钥匙。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
“选择吧,默默。”她轻声说,“和我一起离开,或者……”她的目光扫过写满“陈默”的塔壁,“永远成为我的一部分。”
塔外,警笛声越来越近。塔内,成千上万张照片仍在无声飘落,像一场诡异的雪。我的胃痛得几乎站不直,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三年逃亡,无数次躲藏,最终却来到了这里——一座装满我所有恐惧和秘密的铁塔,面对一个为我挡下卡车、记录我每一个呼吸的疯子。
也许,这就是我的结局。
也许,从她接过那颗糖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写好。
我深吸一口气,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