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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潜在黝黑而深邃的无垠空间中,看见很多很多细小又晶莹的碎片,这些碎片汇成洪流,化作夜空流淌的星河,它们飞快地从极远处穿过饶潜,又以溃坝之势泄到了不可见的远方。
模糊,看不清,好黑,好远。
总感觉,有个地方……回不去了。
……
「吸嚇!!——」
饶潜猛的吸气挺直了上半身,就像刚刚被拉上岸的溺水的人一样,但断裂的肋骨受挤压产生的疼痛感又瞬间把他拉回地面。
「匡当匡当匡当……」
栅栏板的光影一下下打在饶潜的眼睑上,让他一时睁不开眼。
感受着阵阵晃动感,饶潜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浑身冷颤。
……好恐怖,绝对……绝对……不想体验第二次。
那简直是脑袋被凭空塞入了另一个人的记忆——在短暂中体验枯萎,或许不大贴切,但这就是饶潜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但在恐惧的同时,饶潜却也感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低头仔细一看,那根钉子不知不觉间竟插入了他的心脏,而且没有任何触感——它竟然是自由活动的。
「醒了呀老兄,太阳都晒屁股了。」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他转头看过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倚着边角坐着的人自然是特里亚,但他的右眼角却有一块硕大的乌青,整个右脸微微肿起,嘴角边还有几点没擦干净的血迹。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看着特里亚这幅不同于以往的窘状,饶潜终于忍不住问道。
「老兄的眼睛莫非是瞎了吗?怎么看也是被人给揍了吧。」
……订正,至少语气还是一样的欠揍。
「你啊!」他突然冲过来死死抓住饶潜的衣服前领,快到饶潜都没来得及躲开。
「给我记住了,我,可是因为老兄你才被揍的!」
「欸?」
「快点道谢不……给我道歉!」
「蛤?」
「道歉!给我道歉!!!」
「对……对不起?」
经过一番毫无意义的争吵,事情的原委终于从特里亚的口中道出,原来是卫兵看到在地上昏迷的饶潜和另一个卫兵,同僚口鼻出血的凄惨样让他以为是饶潜袭击了卫兵,本打算当场处决。
然后,就在这时,有一个男人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并如是说道:
「他体虚而已,不准伤害他,想要动他,先把我……」
之后完全不自觉大开嘲讽的特里亚·福格贾马斯就被全副武装的卫兵揍了,并成功用自己的欠揍属性保住了饶潜的性命。
多么感人肺腑的友情啊。
「为什么我打心底里对向他道谢这件事感到抵触呢……」
饶潜偷偷瞟了一眼特里亚,悄悄地低语。
「谁要你道谢,给我道歉!对我这被殴打的美丽脸庞道歉!」
「你属狗的吗,这都听见了!」
尤其是他的美丽脸……
美……
美……
该死真的不想承认他有一张帅脸!
为什么都要上刑了还要承受这种侮辱?
冷静点,华夏男儿讲究知恩图报,既然他对我有恩……?就要报……?
「对……不起……」
饶潜咬牙切齿地说服自己道歉,同时明白自己肯定失去了什么对好男儿很重要的东西。
²
「这是临刑前的用来示众的马车。」
对饶潜的疑问,特里亚解释道。
「王国很喜欢这样干,为了震慑民众,先抓住一个重要人物,大肆在公报上宣扬要处刑的消息,紧接着就把犯人在马车上吊起来示众游街,最后当着所有民众的面处刑。」
听起来很像地球中世纪欧洲国家在处决犯人时的用到的伎俩。
异世界都这样的吗?
算了,反正,自己也马上就要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自嘲般的这样想着,饶潜感到一阵无力。
现在两个人就如特里亚所说,一齐被关在不断行驶的马车后面的拖车里,颠簸的坡路总是让饶潜感到自己肋骨处的疼痛,难受的不得了。还得时刻注意着心口上的钉根别被碰着了,尽管特里亚大刺刺地不当回事,但出于心理作用,饶潜仍然没敢放着它不管——万一真把脏腑搅匀了可笑不出来。
而饶潜看不到的是,现在车外早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都站着或蹲着,有的顺着道路的两旁慢慢的走着,除了一些普通民众,其中还有不少是衣着雍容的富态贵族,这一类人一边撑着平民用不起的花伞,一边用上流社会的方式打着哈哈。
「好吵。」
听着外头越来越嘈杂的声音,饶潜皱着眉头。
【这帮人在吵个什么劲啊】
(○○,要有,○○)
那一刻,饶潜感到心中又有什么碎了,这熟悉的感觉让他以为又是那恐怖的记忆再次降临了,吓得他立马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心口,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诶,奇怪。」
或许这样说真是不知好歹,但饶潜对于那心碎一般的恐怖没有到来的确感到十分疑惑。
「*廉*公*?*居*也来*……」
「听*最***叛*的余**。」
「西**场*来***了。」
嗯,怎么?
「今天就要处决反叛的余孽!」
突然一阵高呼从车外传进饶潜的耳朵。
「处决!处决!处决!」
「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示众!示众!示众!」
自己能听懂这帮老外说的话了?
明明之前还只能与特里亚对话,甚至连那个加饭卫兵的话都听不懂,自己一度怀疑「翻译」功能只是诈骗的二货魔导具为什么现在发威了?
饶潜错愕了好一会,但他又不得不对这个反常的现象进行思考——在处刑已近,自己甚至放弃生还的这个时刻,这个现象的出现能干什么?
毕竟这可能是唯一让他能够联想到「外挂」的事情。
一开始根本听不懂话的两个卫兵……
被插进所谓的牵魂石而痛的大脑沸腾……
审讯时的问话……
唯一能对话的特里亚……
还有,一齐昏倒的卫兵……
可恶,完全想不出来!
饶潜都快把脑袋抓破了,这之中到底有什幺关系!
仔细想想看,这些现象的发生都与那个叫牵魂石的东西有关,特里亚好像解释过它。
【是一种魔导具。】
不是这种废话!
【「确实奇怪……现在谁不知道这个弄残百万人的刑具啊」】
是刑具没错,已经在审讯室押送卫兵那里亲身体验过那种碎裂心脏般痛感的饶潜发自内心的承认这点。但它是怎么从工具变成刑具的来着?这似乎很重要。
【「那原本是通过糅合灵魂进行对话,充当翻译的魔导具,却因为一对一的限制和灵魂排异反应,现在成了亚细亚王国独有的刑具了。」】
「糅合灵魂」,「灵魂排异」。
还有,
「一对一的限制」
饶潜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猜想,
如果假设没错的话,就在此刻——
饶潜转向角落里正生着闷气的特利亚,
「特里亚。」
「咋啦老兄?」
之类的对话并没有出现。
「******k*s**?」
取而代之的是蓝眼俊美欠揍男的一连串意义不明的电报杂讯。
——自己肯定听不懂特利亚在说什么了。
脸上顿时苦涩起来。
还想问问看在马车上是怎么吊起来的呢。
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好奇的啊啊啊!!!」
被吊在高高的车梁上的饶潜看着地面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吓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就在大概两米远的位置,特里亚也被吊了起来,可他却一脸淡然的看着周边的人群,好像他不是被吊起来示众,而是在悠悠哉哉的赏风景。
嗯,可以看到远处高高的城墙,还有貌似王宫的巨大城堡,以及层层叠叠密扎在各条街道边角的中世纪欧风石制建筑,让人不禁感叹异世界果然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现在不是看风景的时候吧。
「那个人怎么那么拽啊?」
人群中,一个带着大兜帽形似魔法师一样的男人指着特利亚向身旁的人问道。
「都要上断头台了,为什么那个人还能一脸没事人一样的吹口哨啊?他真的是要被处刑的残党余孽吗?」
能听懂有人和自己共情真是太好了。
两个人就像两块儿被晾在阳台上的腊肉一样,随着运行的马车来回的晃啊晃,区别就是这个阳台没有顶棚,还有底下热情的观众。
好啦,
我可是已经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现在可不是等着上刑的时候了!
自己可是有挂的!
终于想通一切的饶潜,不自觉的嘴角弯了起来。
为什么自己会昏倒,为什么卫兵和自己一起昏倒?为什么明明插入了所谓的牵魂石,却只能听懂特利亚的话?
是「质询」!
自己在经受痛苦前进行了「质询」。
【你在说什么?】
像这样质问了卫兵。
如果说灵魂真的存在的话,那这个二货魔导具就是把自己的灵魂跟卫兵的灵魂绑在了一起。这样一想,那场恐怖中自己所见到的所有东西就都可以得到解释——那些驳杂的信息,都来自那个卫兵一生的经历。
刚才也是,自己质问了那些人说话的意思,所以魔导具就因此发动。只不过有某些东西抵消了魔导具的副作用。
饶潜一边想着一边晃开扔来的石块。
那应该就是那场恐怖之后多出来的,应该是「语言」一类的相关记忆,这些记忆回应了自己的质问,从而让自己能够听懂这个国家的人在说什么。
回想起当时的异常感,饶潜这样肯定的想到。常年的小说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推断没有问题。
质询什么,就反响什么,哪怕只是部分,质询者也必须完完整整体验被质询者的所有体验。
对了,就像回音一样。
联想到那位口鼻出血的卫兵,饶潜不禁汗颜,这多半属于精神污染一类的技能。
「心碎回音」
饶潜这样给自己脑子插钉具备的异常能力起了个名字。
心碎般的体验,全靠吼的输出,这是什么烂挂啊。
「诶,就先这么滴吧,有总比没有强。」
饶潜暗自嘀咕,偷偷看了一眼旁边这个已经语言不通的狱友。
如果有办法,不想让这个小子死……这种话他打死都说不出口。
那就去寻找办法吧!下定了决心,把对心碎的恐惧抛在脑后,饶潜第一次有意识的进行了「质询」。
【这是哪里?】
如潮水般的黑暗席卷了饶潜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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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潜当然不会知道,在卫兵那里,自己因为不自觉的「质询」差一点永远丢失了自我。
再强调一遍,「牵魂石」是二货术者制作的一对一单向绑定的危险魔导具。不仅仅是肉体,连心灵也要承受对等的疼痛。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明白他人的心思,通过交谈,观察对方的表情、动作是最常用的办法,可无论采用怎样的方式,都没法直接感知到对方的思考与想法,因为它们归根结底都只是表面的揣测和推断。
所有的生物都具备的一条底线是——只要我真正不说,你就决不会懂得我在想什么。
不允许个人的心灵领域被异物侵犯,这是世界不可动摇的法则。而触犯法则,就必定付出代价。
这就像一个人向着大山呐喊,质询他人内心的行为与此类似,心灵上的反弹,会以「回音」的形式反馈给质询者的灵魂。
质询什么,就反响什么,哪怕只是部分,质询者也必须完完整整体验被质询者的欢喜,悲伤,愤怒,忧虑,爱恋,渴望,无力,快感,满足乃至一切。
在一瞬间,
诚可谓——【心碎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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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次,
不过是运气好而已,饶——潜。
⁴
「心碎回音」!
回来了!
用力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色根本没有变化,甚至马车都没动几米,饶潜意识到心灵时间与现实时间的流速差距非常大。
重新整理自己获取的情报,饶潜顿时感觉看到了生的希望。
这个刚来就给人插脑钉的流氓国家叫做亚细亚王国,而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是王国首都圣基兹尼维斯,东南西北各有三道城门,具体的街道实在是记不住,有个大致的印象就足够了。
刑场在城的南边,根据记忆南门没有卫兵驻扎,要逃,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如何创造逃跑的机会自己心中有数,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在语言不通的条件下,顺利的和特里亚达成协作呢?
饶潜开始了头疼。
时间:临刑当天,但距行刑还有一个半小时
地点:缓慢游街的马车上,饶潜和特里亚两人被挂在高高的长杆上,街旁形形色色的人群围观着,其中有衣着华丽的贵族,有穿着长袍而大谈特谈的学者,还有指指点点的民众。
饶潜(小声地):「喂!特里亚!特里亚!」
特里亚(人群的声音太吵没听到):……
饶潜(急了):「快看我啊,没时间了!」
特里亚(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喊?转了转头):……
饶潜(没办法,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不偏不倚正中太阳穴):「特里亚!」
特里亚(勃然大怒):「哪个家伙?!」
饶潜(使劲活动面部肌肉):「我-要-你-帮-我。」
特里亚(疑惑):「听不懂诶老兄,你终于疯了?」
饶潜(拼命地用上自己的双脚,使用肢体语言):『帮-忙-啊,我-你,逃-出-去』
小孩A:「快看快看,是甲甲(异世界的一种生物,形似地球的螃蟹)!」
饶潜(继续努力着):『你和我-现在听-不-懂对方的话,快-帮-忙』
小孩B:「不对,是克罗姆啦(异世界的一种生物,形似地球的用脚后跟挠头的小狗)!」
够了!自己还是认了吧。听到小孩AB的发言,饶潜的「心碎回音」都要发动了。
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怎的在异世界没用啊?
特里亚的帮助是必须的,否则自己无计可施。
饶潜的心稍稍有点死了。
⁵
以前,我都没什么朋友。
在父母死后就更是如此了。那之后一个人独来独往,没甚交流,最后还是老头收留的我。
想着当时真是够了,自己有穿有吃,还要到处乱窜——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孩子气,在十九岁后才好一点。但除了老头,依然没有说话的对象。有时看到几个认识的人凑上去,他们也立马散开躲开我。用老头教的技术去做帮工,也并没感到什么「助人为乐」。
现在仔细想想,从那时就已经在刻意的追寻着什么了。
这一次进了监狱,也不知道老头那边顺不顺利,但……感觉自己心情很舒畅。
真是纯粹的偶然,第一次见面,是王国的喽啰以为黑发黑眼的他是我的同族,就想以此威胁根本不认识他的我。看到他被打入以我为触媒的牵魂石被迫受罪,当时只是叹了口气,毕竟以这种方式在王国手下疯掉的可怜人太多,自己实在管不了。
谁知道他活了下来,还被扔进和我一间牢房。
这就是第二次见面。出于同情和一点愧疚,我给他做了检查和处理,让他不至于死掉,还把真名告诉了他。
之后就是交谈,
发脾气,
玩笑,
然后就是……
「谢谢你」
真是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比伊茨迪拜的刀还要打的人措不及防……
还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唉。
哦,到地方了。
「处刑共和叛贼的女儿!」,「把肮脏的混种赶出王国!」。
看他那副样子,应该是还没反应过来。
王国的喽啰好像一直把他们家的术者当成宝贝,不好意思啊,没有马坎的贱民这就来抽死你。
这算什么呢?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不管是什么,这次就当还你那句话的人情了。
老兄,你用不着体验像我这种人的艰辛。
咬碎藏在嘴里的魔石,激活术式。
在老兄震惊的目光下,我烧断绑住身体的铁链,从口袋里用回复术式拿回我的武器,利落的把他夹在腋下,随即跳上了刑台。
可笑,老头的女儿在家睡觉呢,想放长线钓大鱼的那些聪明人,你们抓的可是条鲨鱼啊。
习惯地借下她的名号。
「本人乃共和国「神枪」弗丽姬蜜儿·小因特,想死的尽管过来!」
老兄,要活下去啊,在这个贼恶心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