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旧书库总有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味道。
朝雾悠人把折叠梯靠在第六书架的最右侧，鼻尖先触到的是潮湿木屑与陈年纸张混合的涩香。
那味道像一只沉默的手，把他推回四年前的本科课堂——老教授用激光笔指着幻灯片上的“古籍修复原则”，慢吞吞地说：
“修复者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急躁。”
悠人当时在心里回了一句：最大的敌人是没钱。四年后，他仍这么想。
夜班的图书馆主楼早已熄灯，只有地下一层的旧书库亮着两盏日光灯。
灯管老化，电流声像老旧磁带倒带的嘶嘶响。为了省电，空调被后勤切到最低档，室温二十六度，湿度却逼近八十。悠人把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因常年接触糨糊与胶水而略显干燥的前臂。
他左手拿LED冷光台灯，右手食指在书脊上滑动——按照索书号，他要找的是“M211-7/Ⅸ-14”，一本没有书名的羊皮装帧笔记。修复申请表上写着：封面干裂、书脊开线、缺页若干，备注“疑似缺最后一页”。
他找到目标时，那本书几乎要散架。羊皮封面因失水收缩，边缘像干涸河床一样翘起，金色压印早已剥蚀，只剩几道无法辨认的凹痕。
悠人把它平放在移动工作台上，先用无酸纸垫好，再打开便携式恒湿箱，设定在55%RH，让封面软化十五分钟。趁这个时间，他戴上丁腈手套，把提前调好的3%羟丙基甲基纤维素胶放在恒温45℃的加热板上预热。
书库安静得能听见荧光灯的电流声。悠人打开笔记本，用铅笔在修复记录页上写下日期与时间：2025年7月14日00:13。写到秒针时，灯闪了一下。
那一下极短，却像有人眨眼，悠人抬头，灯又恢复常亮。
他低头继续写：“灯管闪烁一次，疑似电压不稳，无异常。”写完，他把记录本合上，抬头时，却发现工作台对面的书架缝隙里透出一缕光——不是日光灯的冷白，而是暖金色，像下午三点从百叶窗里漏进来的阳光。
那是不可能的。地下一层没有窗户，外墙之外是回填土层与排水管。
悠人眨了眨眼，光仍在。它像线条一样从书缝渗出，逐渐变宽，变成一条竖直的缝，边缘微微抖动，仿佛有人在里面呼吸。悠人屏住呼吸，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修复刀。
金属刀柄的冰凉透过手套传来，让他稍微镇定。他绕过长桌，脚步落在PVC地胶上几乎无声。缝隙里的光忽然强烈了一瞬，像有人在书后面按下了闪光灯。
他伸手，指尖碰到书架最里侧的一本薄册。
薄册没有书脊，夹在两本厚目录之间，几乎隐形。悠人把它抽出来，重量出乎意料地轻，像抽出一叠空气。
封面是灰绿色羊皮，中央浮凸着一枚圆形印记，印记中心是一只展翅的鸟，鸟喙衔着一枚钥匙。
悠人眯起眼——那钥匙孔的形状，与他钥匙圈上的迷你裁纸刀尾部完全一致。那是巧合吗？
他不确定。
他把薄册放在工作台的空位，用冷光台灯直射。灯光打在封面，印记却像活了一样，钥匙孔里闪过一道细线。
书库忽然变得很静，静到悠人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心跳在耳膜里像远处鼓点，咚、咚、咚。他低头看表：00:17。
四分钟过去，恒湿箱提示音响起，封面软化完成。他本该继续修复M211-7，可手却先伸向灰绿薄册。
指尖刚碰到封面，薄册自动弹开——没有风、没有外力，像书本自己决定敞开。
悠人愣了半秒，理智告诉他应该后退、拍照、叫值班老师，但身体却像被固定在原地。
书页是空白的。不是雪白，而是带着微黄纹理的手工纸，纤维清晰可见。
他翻到第二页，仍是空白。第三页、第四页……直到最后一页，纸张忽然有了内容。那是一行手写体，墨色新鲜得仿佛刚蘸墨：
——“致修复者：缺页已在你手中。”
墨迹未干，字尾拖出一道极细的羽毛状渗痕。悠人下意识合上书，却在合拢的瞬间听见“咔哒”一声脆响，像锁扣归位。
封面圆形印记的钥匙孔里，出现了一枚真实的铜钥匙，钥匙柄正是他裁纸刀的形状。钥匙表面刻着一行小字：“DO NOT DUPLICATE”。
悠人喉咙发干，伸手想拔出钥匙，指尖却碰到钥匙表面——
光来了。
不是缝隙里的暖金，而是自上而下倾泻的乳白，像有人把书库天花板掀开，直接倒进一桶月光。光线没有来源，却无处不在。
悠人听见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可周围没有风。
他低头，发现M211-7自动翻开，封面干裂的羊皮像被无形之手抚平，书脊缝线自动收紧，缺页处浮现出淡金色的纤维，一页一页生长，像延时摄影里的嫩芽。更离奇的是，那些新长出的纸上出现了字迹——与他手中灰绿薄册最后一页的笔迹一模一样：
——“致修复者：缺页已在你手中。”
字迹重复，像回声。
悠人后退半步，脚跟撞到折叠梯。梯脚与地胶摩擦发出尖锐的“吱”。
那声音像某种开关，光线骤然收缩，变成一条垂直的光柱，直径恰好包裹住悠人和工作台。光柱边缘浮现出细密的符号，像拉丁文、又像楔形文字，它们旋转、重组，最终定格成一句话：
“补丁编号：M211-7-IX-14-LastPage，执行人：朝雾悠人。”
悠人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拉力，像电梯启动瞬间的失重，却不是作用于身体，而是作用于“存在”本身——仿佛有人把他从世界的书页里轻轻撕起。灰绿薄册悬浮在他面前，钥匙自动旋转，对准他的胸口。悠人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浮现出同样的圆形印记，鸟与钥匙，只是钥匙孔是空的。铜钥匙像被磁铁吸引，缓缓插入——
咔哒。
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冰凉顺着锁骨蔓延到指尖。悠人最后的意识是：灯管彻底熄灭，整个书库陷入黑暗，但黑暗里仍有光——那光来自他自己，像一本被翻开的、发光的目录。
黑暗只持续了一瞬，或许是一小时。悠人再睁眼时，已不在书库。
他站在一座穹顶大厅中央。
穹顶高到看不见尽头，由无数漂浮的羊皮纸拼接而成，纸张间用金色缝线缝合，像巨大的风筝骨架。纸张上写满文字，却不断变幻，像实时更新的新闻。
悠人脚下是一块透明地板，下方是旋转的星云，星云中漂浮着密密麻麻的书脊，像深海鱼群。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温度恒定22℃，湿度50%，古籍修复师梦寐以求的环境。
大厅中央悬浮着一块铜质铭牌，上书：
“神界最高档案馆·人事科
报到流程：1.阅读须知2.领取工牌3.请勿叫醒睡觉的神明。”
悠人低头，发现自己左手仍拿着灰绿薄册，但书页已写满目录，第一行赫然是：
“第一章 旧书库里的最后一页——已完成。”
他抬头，穹顶纸张上的文字同步更新，出现同样的句子。悠人意识到，自己成了某本书里的字符，而这本书刚刚写下他的出场。他试图后退，脚跟却碰到某样金属——一把折叠梯，正是图书馆那一把，只是梯面贴着一张便签：
“欢迎入职，梯子免费借用，记得归还。”
便签右下角盖着一枚圆形章：鸟与钥匙，钥匙孔已填满。悠人伸手摸向胸口，圆形印记仍在，但钥匙已消失，只剩一个平整的凹痕。
远处传来脚步声，节奏轻快，像高跟鞋敲在玻璃。悠人转身，看见一个黑翼少女抱着一摞文件夹走来，文件夹上贴着“新员工资料”。少女推了推无框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睛，声音却清冷：
“朝雾悠人，档案修复岗，试用期一年。工牌稍后发放，现在请先跟我去量体裁衣。”
悠人张了张嘴，发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请问，我可以先回地球写完论文吗？”
少女停下脚步，翅膀尖抖了抖，像听到冷笑话。她翻开文件夹第一页，念道：
“论文题目：《论缺页叙事在神话文本中的补完机制》。”
她抬眼，镜片后的瞳孔是淡金色，像钥匙孔。
“恭喜你，从现在起，你的论文现场已搬到这里。缺页——”
她指了指穹顶，那里正浮现出一行新字：
“——已在你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