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下一位。”张医生从案前抬起头来:“林默。”
门慢慢地开了,门外走进两个年轻人。男的看起来其貌不扬,笑呵呵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女的一头黄毛,刚一进来就心事重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安静等待。张医生抬头看了两眼,凝神看了眼病例,心中诧异,确定来看病的这个人是这个男的——一般来说,来看精神科的不是面无表情,也是一个貌如死灰一脸怨怼,头一次见笑呵呵走进来的人。
笑着来精神科的人,不是没病,就是大病。
“来了来了。”林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搓着手。
“林默是吧,我听说过你……在院里也算是名人了。”张医生揉了揉眉心:“奥氮平吃了吗?”
“吃了。”林默点头。
“管用吗?”
“吃完总是恶心,便秘,而且晚上睡前还总觉得眼前有闪光……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一抬眼睛,感觉眼压很大,眼珠子快崩出来了一样。”林默苦笑。
“哦,这个是正常副作用,药效呢?”
“药效……好像没什么多大效果。”他有些不好意思。
张医生看着病例上的诊断结果,眉头都皱得快发疼了,这是个啥:前额叶,海马体结构,乳t体,杏仁核,胼胝体,小脑基底节均有严重损伤,患者大脑灰质明显减少,且病患具备强烈的真性幻觉,诊断为由器质性损伤而产生精神分裂,用药剂量应为——我勒个豆,这伤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到底是尸检报告还是精神科病例啊。
看到一半,大夫将病例往桌上一丢。林默见状忙问:“大夫,这个还能治得好吗?”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人是按照教科书生病的。”张大夫苦笑,片刻他收敛笑容,语重心长道:“能治好……只要你相信自己能治好,你就能治好……要相信奇迹。”
林默一脸诧异。
“因为你在这里能跟我正常交流,正常讲话,性格行为举止也没有任何改变,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张大夫拢着手,表情严肃:“按照我过去所学,现在的你要么是一个植物人,要么早该装小盒里了……说句你能听懂的形容,你的脑子因为过去的车祸已经被撞成了甜豆花……但是奇迹发生了,你这个脑CT片子看起来相当抽象,但你偏偏就在我面前和我正常讲话。”
林默苦笑:“那很奇迹了。”
“所以你要继续相信奇迹,奇迹一定会发生在你的身上,现在唯一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就是严重的幻觉,还有记性差,我们就先把这些问题解决了吧……你回去继续吃,阿立哌唑,奥氮平,丙咪嗪,剂量是……”张大夫拿笔在纸上写,写完一扯:“今天就先这样,去前台拿药吧。”
林默郑重地接过药单。
“对了,你说你总能看到幻觉,你现在还能看到幻觉吗?”张医生有些好奇,抬头问。
林默闻言一怔,接着就是苦笑,点了点头。
林默站起身来。在身后等候多时的林盛楠也跟着站了起来。大夫背对着身后窗户,导致整个人看着像是一整个黑色的剪影,或许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看东西总有些恍恍惚惚——窗外是一片高饱和度的蓝天,蓝得几乎刺目,云白得如油画里的涂料,仿佛存在于记忆某个深处涌现出来的蓝天。
而在不远处好像一个方方正正的积木盒的无人高楼上,一个女孩子正站在那里。
她呈九十度角,如履平地地站在一扇玻璃窗上,窗子倒映着天空,仿佛她正踩着白云。
她将头发撩到耳后,正朝着自己笑。
“能看到的。”他说。
……
林盛楠倒不是幻觉,林盛楠就是林盛楠。
下楼出示医保卡,去提药,等药的时候,小太妹一脸不耐烦地跟在身后嘟嘟囔囔——她虽然总是说自己没空,但是上午通电话的时候,林默随口说了一嘴自己下午要去精神科复查,小太妹虽然嘴上说着啊是这样你疯不疯死不死管我屁事,但过了十分钟,她还是身体非常诚实地翘了班出现在了林默的家门口。
林默拿好了药,看了眼医院外几乎能够融化人的大太阳,心说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天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盛楠,三十五度天能把人烤成三分熟的天,她仍然非常坚持地穿着一身卫衣长袖,额头已经微微见汗,虽说医院大厅有空调,她看起来仍然不是很舒服,她揪着胸口的衣服来回扇风,时而露出些许白皙的皮肤,别扭道:“开完药了?该走了吧,什么时候能走?”
“你既然这么热,就把上衣脱了啊。”林默擦脑袋的汗。
“……”
她怔了一下,移开视线,似乎有些气闷,只是将卫衣袖子拉得更紧。
“既然你说害怕被当成小混混被人歧视,那你高中的时候就不要纹啊。”
“关你屁事!豆花脑子。”
你看她又急。
“我是豆花脑子,你还毛笔人呢,非要把头发染成黄的,现在下面黑的长出来了,你看你那b脑袋像毛笔成精了似的……”
她扬起拳头。
“你打吧。”林默叹气:“我是疯子,这下还有医生开的证明,现在我精神障碍,版本T0,你打我我就躺下,自己看着办,先好好掂量一下拿什么跟我斗,拿你的小红书账号?。”
林盛楠气得小脸煞白,恶狠狠地捂着袖子上下打量林默,恨不得一脚踢死他,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如果踢他一脚,他就地一躺,实在难办,只得气鼓鼓地不理他了。
出了医院,出了空调笼罩的范围,迎面车来车往,仿佛带着一阵热浪扑来,头晕目眩。林盛楠耷拉着毛笔似的脑袋,热得就差吐舌头了,用手遮着光到处找便利店,声音蔫蔫的:“吃不吃冰激淋?我请。”
“你最近为何如此有钱。”林默也热蔫了。
“一个破冰激淋要多少钱……再说老娘开资了。”她说到开心处这才嘿嘿一笑:“我现在干活那家咖啡厅,跟你讲,我准备先好好偷学一段时间,接着去考个证,将来也开一家咖啡厅……”这话一出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好似那店已经在她眼前了,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自己咖啡厅将来的审美,装潢以及理念等等,林默过去听了好几次,听得耳朵起茧,但看到少女眉飞色舞且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好打断,开始想这医院离自己家奇远无比,要不要打车回家。
她倒是好像已经知道了林默心中所想,瞥了他一眼:“别琢磨回去了,你住那老郊区,打车又贵,坐地铁估计要一小时,直接来我家蹭空调吧,晚上凉快点再回去。”
“去你家?”
林默心里一跳。
这家伙家离这里确实不远,她也没少说自己一个人住了一套小公寓,虽然小但胜在舒适,但孤男寡女的,眼前这妹子虽说总吐槽她头发染得像毛笔人,但也确实胜在容貌出色,虽然车灯大小比较一般但至少这腿还是……
“去呗。”她用手扇风,心不在焉:“你要是敢动手动脚,我就把你打成阳伟。”
那没事了,这下心里死死的,很安心。
她叫好了滴滴,买了俩冰激淋回来,俩人像两条快渴死的狗一样在阴凉处舔着冰棍,马路上车笛嘀嘀叭叭,在一阵阵热浪般的风中,时不时听到她絮絮叨叨:“下次如果你要复查,最好提前跟我说,我好请假,今天我说有事,老板挺不乐意的……”
“你没必要来的,我自己就可以来。”林默咬了口冰棍,香芋味的。
“那不行,怕你走路上被车创死了,你这家伙又没朋友,到时候一看聊天记录,我怕帽子叔叔以为老娘是杀你的凶……”
“盛楠。”林默打断道。
她轻轻一颤,不做声了。
阴凉处的水泥椅子好像都在发热。阳光外,灰色的水泥路在热浪中车来车往,被太阳照得宛若流银一般刺目,终于有了一阵温凉的风,林默咬着冰棍杆,百无聊赖道:
“大夫都说了,我的精神病,是被车撞出来的……跟当年高中你霸凌我的那些事,没有关系。”
林盛楠捏着冰棍杆,融化的草莓奶油滴到她修长的手指上。
她捏着冰棍杆的手紧了紧。
“别废话。”她说:
“当年我说了要罩你,罩到治好你的病为止,那我就是要罩你,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