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
也不明白。
林默也不知道为什么幻觉当中的事物可以伤到自己。
那一场车祸已经过去了六年，林默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这段时间如果往好了说其实很浪漫，街上的迈巴赫会变成一辆漂亮的南瓜马车，车上下来的要么就是穿水晶鞋的灰姑娘，要么就是一个慈祥拿着魔杖的女巫。
城堡的女仆推开窗，会和从楼房上吊下来擦玻璃窗的蜘蛛人争执几句，蜘蛛人会说我哪偷窥你们，都是物业派的任务，我警告你不许碰我的绳子，你特么的想进局子啊？女仆骂骂咧咧地关了窗。苍老伯爵和小区门口穿背心的老头下着象棋，同样紧锁着彼此的眉头，棋盘一面是楚河，一边是黑白的格子，他们当头炮接王车异位，老头下得不亦乐乎。
林默有的时候也总会这样因为着急上班而忘记吃药，坐着公交车，拉着吊环，从最开始的焦虑地低着头不言不语，祈祷看到的东西能立刻恢复正常，到了最后，已经能坦然地看向窗外去观赏这个荒唐的世界——幻觉只是幻觉，幻觉和现实如同水和油的泾渭，这一侧和那一侧的东西互不侵犯。
他会揉着惺忪的睡眼，等车夫拉停了缰绳停了公交车，下车后叫上路边一个牛仔，二人骑马去上班，拿手机扫码的时候要记得给他六个便士。林默会说你这马刺挺好看，牛仔哈哈一笑，说哥们我这是刚买的AJ，你还挺会开玩笑。
林默见多了荒唐的事情，他已经学会了装作看不见，学会在夹缝中以一种常人的心态生存。
红色的兔子可以叫他去抽烟，摸鱼玩黄金矿工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可以坐在洗手池上当谜语人。
但它们就是不可以伤到自己。
幻觉就是幻觉，现实就是现实，被赤红的兔子砍伤，这已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规则。
办公室已经乱做一团：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王哥今天来没来……”
“来了吗？我不知道啊……”
三楼的工位区乱哄哄成一锅粥，林默挣扎着找了一张沙发上坐下，咬着牙死死地捂着自己的手，淅淅沥沥的血从小指上掉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走廊深处举着刀，朝自己奔来的赤红兔子。
他赌对了。
随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王哥的事，它走得越来越慢，身体也逐渐变得虚幻了起来，就连那怒吼声，最后也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一般，变得越来越虚幻。
而最后，它干脆在黑暗的走廊门口站着不动了，它浑身接近透明，却不敢走入日光灯之下。
仿佛剧烈的光芒会倾刻间撕碎他的身型一般。
红兔子怨毒地看向林默，它张着三瓣嘴，不断地说着什么。
声音太小，林默就算眯起眼，集中精神，也听不清。
办公室里的骚动已经引发了别人的注意，秃头老板似乎接到了别人的电话，这个时候也不提广告方案的事情了，连忙拉着门进来，看着林默的伤势顿时瞪大了眼：
“林默！你，你没事吧？”
林默忽然看向了他，那红得几乎滴血的眼睛让他后退了两步。
林默却道：“老板，你告诉我，今天王哥有没有上班？”
感觉到不对的老板立刻道：“你先冷静，先冷静，我不知道你跟他有什么过节，过会儿我叫个保安陪你去医院，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
林默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站在走廊门口不敢动弹的兔子，一时浑身绷直，放松不下来。
被幻觉伤到的事情，可以说是目前为止的头一遭。
林默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只得紧张地和走廊的兔子对视着——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想要继续留在这家公司的话，那么该说自己的伤势是怎么弄的呢？不小心下楼梯的时候摔的？被厕所门夹的？这个时候虽然害怕，但绝对不可以站起来逃跑。
一手是血地回到办公室已经很让人害怕了，刚才还差点给小灵吓哭。
它的确不是王哥，如今王哥八九不离十地不在公司，如此一来，赤红兔子应该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基础。
此刻红兔子浑身已经变得虚幻不已，好像马上就要溃散掉，应该是不具备继续伤害自己的力量了。
最好不要做出过多异于常人的举动最好。
这样还可以和公司的人狡辩……
林默紧紧地捏住自己的小指，尝试止血，又抬头看了看站在走廊处，就是不迈入灯光范围的赤红兔子，一时间感到有些不安——这兔子虽然身体虚幻，却仍然虚而不散，那一双赤红色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这边，嘴里还时不时地说着什么，只怕夜长梦多。
林默开始感到有些急了：“老板，麻烦您告诉我，王哥今天到底有没有来？”
老板哆哆嗦嗦，嗫嚅着不做声。
眼看这兔子身体已经虚幻得不行，只要大家这时候众口一词，一致声称王哥今天根本没来，林默心里清楚这兔子只会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烟消云散。然而仅仅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回答，却没任何人愿意跟自己说，林默开始感到越来越焦虑，越来越不耐烦，红着眼睛道：“没人听见我说话吗？我问王哥今天来没来。”
“林，林默……”老板抬起手，后退了几步。
“老板，我就想知道王哥今天来没来，你就告诉我不好吗？”
“这样，我告诉你。”老板道：“但你先把刀放下，不要自残。”
林默一怔。
我把刀放下？自残？他在说什么？
视野又开始晕眩，不知道是不是林默的错觉，他仿佛能看到那站在走廊处一动不动的赤红兔子，它的身体似乎凝实了一些，兔子忽然呲牙一笑，那一张嘴，却是一口人类整齐的白牙，林默恍惚间低下头，本以为自己垂着的左手空无一物，这时候却不知什么时候拎了一把滴血的红色水果刀。
林默眼里猛地一清，吓得手一抖，将这水果刀扔出了老远。
“啊！！”
同事尖叫着连连后退，躲闪着地上滑行的水果刀，最后在一片沉默当中，这刀子转了个圈，停在了地板正中，不断地颤抖着。
林默死死地盯着那把水果刀，一时只觉头昏脑涨。
见众人沉默如死水，惊恐地看着他，林默猛地站起身来，见那赤红兔子的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凝实，心里不妙的预感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红兔子具有能实打实伤害到自己的能力，让林默实在不敢怠慢。
想起刚刚它那一刀，只觉得越来越后怕——如果那一刀劈到了脖子上，会不会死？
如果捅进了心脏，会不会死？
见这家伙缓慢地迈开脚步，黑色皮鞋在空中迟疑，沉吟，几次颤抖着尝试迈入那灯光的范围当中，林默已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某一刻，心中的不安几乎到达了极限。
“老板，你先别说别的，我问你，今天王哥到底有没有上班？”林默终于红着眼站了起来。
“你先冷静……”
“我冷静你妈个批！有完没完，来没来不就一句话的事情，你到底要不要说？”
生死大事当前，焦虑得发疯的林默彻底忍无可忍，红着眼睛捡起了水果刀，扯住秃头老板的衣领：“赶紧告诉我！王哥今天到底有没有来！你如果不告诉我，信不信老子一刀攮死你个狗日的！”
“嘎！！嘎嘎嘎！”
“你说什么？”
老板的惨叫声似乎有些不太对，林默怔了一下，猛地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仔细观察，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鸭子，一双漆黑没有瞳仁的眼睛，黑得仿佛水润的珠子一样。
林默心中巨震，几乎睚眦欲裂。
他拎着刀，颤颤巍巍，目红如血般环视四周的同事，只见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动物，一只耳廓狐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只眼如利箭的老鹰正盯着自己，企鹅和鸭子，也都正盯着自己。他们都盯着自己。
林默逐渐听到了如同睡梦中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震耳欲聋。
走廊深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黑皮鞋仿佛在空中停了一个世纪那样久，最终随着吧嗒一声清脆的响，王哥终于迈进了那明亮的日光灯范围之中，林默也随之听清了他语重心长的话语：
“林默，把你的一切，都给我吧……”
见状，林默一把松开了手中鸭子的衣领。
他抓紧手中的水果刀，在公司里开始亡命奔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