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她说:“快,快。”
下楼的时候感觉眼前略微有些恍惚,有的时候仿佛能看到楼梯忽然没了一个台阶,而台阶消失的部分之下是蔚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仿佛这走廊正处在千万米的高空之上,白可可拉着林默的手,她这时轻盈地从断裂的地方跳过去。而林默也只得照做,于是就这么时而下一层台阶,时而越过两层台阶,二人像个放学后下楼不老实的小孩子。或许是因为午后又下雨的缘故,他老是浑浑噩噩地想要睡着,而每次都被白可可给叫醒。
“林默,醒醒。”她说:“等车,去医院。”
憋了半天,她每次就这么两句话。
下楼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三楼办公区些许鬼鬼祟祟的影子,林默还看到一只耳廓狐胆战心惊地竖着两只耳朵看着这里,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晃了晃头,便向着一楼走去。
一到了楼下,便看到几乎刺目的阴天,大城市几乎能直入云端的黑色大楼笼罩在暴雨的薄雾当中。
“车到哪里了?”白可可问。
林默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他眯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任何的光源都会让他感到相当刺眼,他仔细盯着手机看了看:“还有十多分钟就到了。”
“不要睡着。”她说。
林默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这家伙这么执着地让自己去医院,手臂反正也已经治好了,至于这幻觉,王哥也已经被消灭了,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去医院还有什么意义呢?
林默有的时候会上网刷一刷视频,他曾经看到过俩老外搞的一个电脑配件科普的视频,说是如果将一个电脑的内存条给拿掉,电脑还会正常地工作一段时间,直到电脑需要用到内存条的内容的时候,它才会忽然意识到自己没了半个大脑,接着会蓝屏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说完二人爆笑。林默当时看得心有戚戚焉,仿佛觉得被嘲笑的是自己,他和这电脑差不多一个样,电脑尚还能插回内存条重启个机器,他这情况,是完全没办法了。
人不像电脑,人不能重启。
人只能带着残存的冗余数据活下去。
“不要睡着。”白可可道。
林默从兜里掏出半盒红双喜,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从盒里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看着整个世界仿佛被无边漆黑的水所淹没,淅淅沥沥的,这场雨好像从一百年前开始下。
白可可道:“不要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得抽,不抽要睡了……你不是不让我睡着吗?”他吸了一口,盯着地面,呛辣的烟雾让他带来一丝快慰。
白可可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林默惊了一下,扭头一看,见那张有些婴儿肥的脸出神地盯着亮银色的地平线,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要继续抽了,毕竟有个高中生靠在自己肩膀上,还穿着校服,让她闻二手烟不好。
好像得转念想好半天,才能想起她是幻觉。
已独自长大成人的林默西装革履,抽着烟坐在公司门口,和早已不认得容貌的高中生依靠着坐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之前毛笔人说的那句话:能遗忘自己不愿记得的事,是一件很了不起的能力。
真和假的界限变得模糊,像是过去玩过的GALGAME打出了个好结局。
“你以前从来不抽烟的。”白可可道。
似乎是担心林默随时都会睡过去。
她看起来明显不像是一个话多的人,却一直用轻轻的声音和林默讲着话。
只可惜下着雨,听着她柔和的声音,只会越来越觉得昏昏欲睡。
“毛笔人教的。”林默摇了摇头,尝试保持清醒。
“……”
她没说话,只是嘴角略微抿了抿。
“你往常都会吃药的。”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在林默肩膀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道:“今天为什么不吃了呢?”
“……我不喜欢吃。”
“不喜欢?”她问。
“会便秘。”林默垂着手,看着烟头燃烧时的余烬,浑浑噩噩时感觉看到的一切都有些掉桢,烟头的光和水洼刺眼的白光混合在一起,喃喃说着:“胃会很不舒服,对光很敏感,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不能开灯,不然感觉眼睛要爆掉……没有食欲,头晕……”
“有时嘴唇会有怪味,舔起来像草莓味的铁。”
“安非他酮一点药效都没有,只会让烟抽起来没有味道,像抽纸,美国人拿这个来戒烟,不知道医院为什么会给我开这种药,吃没半个月我就都扔了。”
“而且,还没用。”林默抽了口烟,一句一句地小声说着:“只是单纯是在受苦。”
白可可没有说话。
她的触感真实得不像假的,暴雨波及不到长廊,一真一假的两个人在台阶上倚靠坐着,林默并没有赶她,她便安静地靠在西装革履的林默身上。
“至少你最后活下来了。”她说:“这就好。”
恍恍惚惚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身上到处都不痛的林默却只感觉很疲倦,很想闭着眼睛就在暴雨下的屋檐休息一下,但白可可一直不让他闭眼,没办法,只得索然无味地等待着出租车——看了一眼手机,车子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会来,林默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十分钟。
“林默!”身后忽然传来大叫的声音。
林默浑身一震,几乎立刻清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水果刀,被红兔子追杀的经历让他开始对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格外的敏感,但杀气腾腾地回过头一看,却见那秃头老板早就从一只滑稽的卡通鸭子变回了之前的样子,焦急地从楼梯上跑了下去,一边道:
“我总算找到你了,你的手没事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王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我们尽量私下解决,不要拿着刀在公司里那么冲动,我刚刚跟他通了电话……”
说着说着,他看到了林默此刻的样子,顿时面露惊恐之色,发出了一声尖叫:“林默!你,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我伤得重?林默一怔。
接着,他低头一看,却见自己坐着的地方早已是一片猩红的血泊,被雨水渗成了淡红的颜色,那断掉的手指已然如死人一般发白了,白衬衫都已经被红黑色的血所打透。
看到这一幕,林默大叫一声,疼痛瞬间遍布全身,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别听!”白可可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急切而徒劳地用手捂住林默的耳朵。但她并不存在真实的身体,导致老板的声音仍然能清晰地传到林默的耳朵里。
“快!赶紧去医院!你这种伤,这样下去会死的,你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老板已经手足无措,这个中年秃头胖子惊恐地缩着身子,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你到底在公司里干什么了?你的血都要流干了!”
“闭嘴,闭嘴!!”
林默已经无暇顾忌老板到底说了什么,剧烈的疼痛和虚弱感已经让他双眼发黑。
眼前被雨打湿的地面也变得天旋地转起来,连周遭暴雨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林默怒吼了几声,甚至连自己听到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这下不用白可可提醒,林默自己也是知道,如果这个时候闭上眼睛,怕是真的要死了!
林默挣扎地站了起来,差点一头载倒在地上,看向方才自己坐着的台阶已经是一片和雨水混合的淡红色血泊,顿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跑吧,我们跑吧。”白可可拉着他的袖子哀求:“林默,不要听他讲话,我们快跑吧!”
林默心领神会,弯腰捡起地上的刀,便踉踉跄跄冲进了暴雨当中,捂着自己的耳朵亡命奔逃。
只感觉眼前雨声越来越小,那暴雨仿佛渐渐变成了铅笔的线条,一白一黑,刺目的厉害,周遭的视野正在渐渐变黑。
如果眼前完全变黑的话……
林默差点就心想自己要死。
“啪!”
但这念头只刚出现一点,就被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打断。
“活着,我能活,我能活!”林默怒吼。
然而没跑了两步,林默就一趔趄,回头一看,只见老板竟然跟过来了,死命地扯着林默的衣服,暴雨将他那秃头的发型打湿,显得更加滑稽:“你还跑!你不想活了?你都要死了,你还往哪跑!”
林默回身一拳将他打翻:“你给我闭嘴,你他妈的再说一句我要死,老子一刀捅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