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
老板并不是林默杀的。
林默坐不住出去抽了一根烟,遇到了正巧在门口抽烟的警官,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问出了口,才得知林默当时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当天确实是台风天,有一张广告牌脱落,砍穿了老板的脖子,撕裂了颈动脉,抢救无效身亡。
这件事的确有责任,但责任在于物业方,不在林默。
听完之后,林默长松了一口气,最终心里也是一块大石落地。签完了具罪书,帽子叔叔接下来又跟林默叮嘱了其他的事——因为林默自残情况严重,而且有持刀进入办公室的状况,情况算得上比较危险,有可能会被申请z府的强制医疗,但这个需要监护人同意。
唯一的监护人只能是林盛楠了。
已经当过一次老婆的林盛楠似乎对这种事开始变得很熟练,问也没问地看向了林默,征求着他的同意。
她只见林默略微有些错愕不愿的样子,于是便坚定地摇头,道:“没关系,我可以照顾好他。”
林默一怔,那声音坚定得让林默心中忽然一暖。
帽子叔叔问:“那他如果发病了,你能控制得住吗?”
接着林盛楠脱口而出:“没事,我能打s他。”
闻言,林默心中刚泛起的一丝温暖,也凉透了。
纯纯的暴力倾向啊。
……
担心的事情最终都有了结果,林盛楠只要最后分开做一个笔录,那么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林默安静地坐在审讯室外的一处长廊,看着一连排整齐的木门。
他总是不想承认自己有精神病。
除了需要隐藏病情来找工作谋生的原因之外,其实也是有别的缘故,刚刚在做笔录的时候,无论帽子叔叔说什么,他们的目光都是看向林盛楠的,虽然林默作为当事人就坐在正中,但仿佛也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被无视掉了,好像他只是一个附庸,是林盛楠的一件物品,一个宠物。
那个挺漂亮的女jc会对林默问一些什么,那感觉也像是在问小朋友,语气轻柔温和。或者说,感觉是在和一条小狗说话。没什么人把他当作情感和理智健全的成年人,只是在对待一只礼貌上需要友善对待的动物。
漠视都隐藏在礼貌里。
被人发现有了精神病,就不再是人了。
这种感觉有时林默有些自卑,就更怀念隐藏病情时做人时的感觉。
请毛笔人吃顿饭吧,林默想。
她这段时间帮了自己很多,之前受伤去医院给她吓得魂不附体,加上这段时间一直以自己的老婆自居,又在手术室签字又来派出所当监护人,对她,林默心中总感到有些亏欠,也不会说什么肉麻的话,只能决定之后请她吃个海底捞什么的。
毕竟工资是发了,上班的地方已经告吹,工作群里心照不宣地没有说任何当天的事,但不多时,财务就给自己发了条微信申请,接着就说把他的工资结清,在卡里,请查收,接着又拉黑了林默——最后是被无声地开除了,工作怎么交接也没问,算是连人带椅子被抬走了。
穿着一身病号服的林默瘫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盯着整齐砖块的地面,等着林盛楠做笔录,出了神。
不多时,余光瞥到身旁多了只晃悠着的脚。
林默扭过头。
白可可平静地坐在林默的身边,目视前方。
她身后的长廊延伸到窗外炎热的日光之中,将她的轮廓铸成了一片柔软的银色。
……
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比较好。
都是幻觉。
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坐着不讲话还是有点尴尬,林默决定先开口:
“我要治好我自己的病。”
白可可没回话。
两个人只是这么并排在长椅上坐着,强烈的即视感便冲击着林默,大脑中那些缺失的部分正在用过去遗忘的破碎记忆和情绪填充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光,如同血液自然填充伤疤。审讯室外的长廊阴冷肃穆,感觉却像是二人并排坐在无人公园的长椅上。
“老板不可能是因为高空坠物死的……红兔子刚说完要一个个杀掉我身边所有珍爱的人,先用老板来开刀,接着老板就被广告牌切了脖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林默盯着墙壁道:“我还有什么珍爱的人?毛笔人吗?它说要拿我身边的人开刀……那我就拿它来开刀。”
白可可晃悠着脚丫,某一刻林默觉得在和她等一辆已经迟到了很久的公交车。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林默却感到有些放松,也不管现在真实的世界中是不是在喃喃自语,反正眼前这人只是幻觉:
“我就是想要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林默安静道:“我要被当作正常人对待,我要上班,我要赚钱,我要结婚生子,我要生老病死……你看到我刚刚写笔录的时候,他们看着我是什么样子吗?”
“根本就没人看着我,我像个东西一样坐在那里……那jc跟我讲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跟小孩说话,甚至我开口要个咖啡都惊讶半天,他们觉得我不会说话。”
“既然大夫治不好,药物治不好……我就用我自己的方法来治。”
“什么红兔子,白兔子,要是惹了我,我就把它们一个个都干掉,我要让它们后悔出现在我的眼前。”
林默坐累了,便把腿放在椅子上,抱着腿蜷缩在椅子上,道:
“都干掉。”
话一出口,林默一惊,忽然便有些后悔。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当中有些哭腔。
想起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少女,但转念一想,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哭不哭腔的根本无人在意,心里便好受了些。
“我会帮你的。”白可可道:“林默。”
“用不着你帮,你也给我等着,你也是幻觉。”林默抱着腿道。
“怎么,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林默道。
“可惜。”
她说:“但我会一直存在,因为你疯狂地爱着我。”
林默忍不住看向她,她目视前方,背后就是延伸到不知道哪里的长廊,林默眉头微皱:“你在说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道。
“我不想听故事,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说你会一直存在?”
“从前。”她说:“有一个断了腿的人。”
她还是开始讲了。
白可可讲话的时候一直目视着前方,声音和神态都相当平静,林默忍不住开始有些烦躁,这家伙从来都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每次都喜欢当谜语人。
“那个人是一个父亲,经营着一家马场,但自从他的腿断了之后……生活就完蛋了。”白可可道:“断了腿之后,他没有办法再养马,没有办法骑马,没办法抚养他的儿子……他每天都以泪洗面。”
“后来,他发现自己经常做一个梦。”
“他会梦到自己在骑马,他穿着漂亮的、用金银的线缝合成的礼服,去一个遥远的城镇的集市去购物,因为他缺一双漂亮的金鞋子,他在集市挑啊,选啊,最后选到了心仪的金鞋子之后,便穿着鞋子兴高采烈地骑马回家去了。”
“他每天都做着这个梦,每天,每日,每年……一直做着这个梦,到他躺到棺材里为止。”
林默狐疑地抱着腿看她,见她接下来便盯着墙壁,似乎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安静了大概快十秒钟,林默忍不住问:“然后呢?”
“讲完了。”她道。
林默有些烦躁了:“你叫什么白可可,以后我还是干脆叫你谜语人吧。”
“林默哥哥,你想想看……为什么他每天都会梦到自己在骑马呢?因为他不愿承认。”她温柔地道:“梦的规则是心想事成。”
“一个断了腿的人绝对不会骑马去遥远的集市,更不会给自己精挑细选一双漂亮的金鞋子,鞋子是金子做的,那么家境就仍旧优渥……他不愿承认自己断了腿,也不愿承认自己潦倒了,于是,他便一直做着这个骑着马穿金靴的美梦,一直到死了。”
“林默哥哥,可你再想想看,为什么我会在红兔子要杀掉你的时候出现,拯救你呢?”
白可可道:“因为死人没办法救你,死人只能躺在棺材里。”
林默忽然心里一颤,听了这句话,胸中涌起万般情绪,不知为何,眼泪险些涌出。
白可可这时回过头,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那平静的眼睛却没有笑意,只是无限温和的神情,不存在的少女和穿着病号服长大成人的林默并排而坐,这个幻觉中的女孩将手搁在林默的腿上,温声地说:“林默,你就是如此地爱着我。”
“你干嘛了?”林默问。
不知道这又是她的什么把戏。
林默狐疑地擦着眼泪,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突如其来的哀伤和绝望根本就找不到来源,干燥地突兀出现在心底,只让林默感到尴尬,他用力睁着眼,狐疑地感受着充斥着眼泪的眼眶,他看着白可可,视野却在恍惚。
长廊仿佛变得遥远了,窗外阳光明媚,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着云朵,林默忍不住忽然想,今天的天气有这么好吗?
“不要讲那些,反正都过去,脑子里也不记得了。”
他用力擦着眼泪,摇了摇头,尝试对抗着脑海中的眩晕感,阴沉道:“还有,不要说得像你是那个真的白可可一样……你根本就不是六年前那个女孩子,我看过证件照了,你们的脸都长得不一样。”
“对呀,这正是你爱我的证明呀。”她闻言,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噗嗤莞尔一笑:“林默哥哥,看着我的脸。”
林默擦着眼泪不语。
她央求:“快看啊,我美吗?”
林默忍不住扭过头。
婴儿肥的神秘少女离林默很近,她将手肘撑在林默的腿上。
她确实很美。
这个神秘的少女眯眼笑着,如此纯粹真实的她甚至不感想象这是幻觉,白可可用双手有些顽皮地捧着自己的脸,展示着,但那白皙的脸仿佛低保真的相机一样隐藏了所有的瑕疵。林默用力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了裤腿,弯起腰来,头越来越疼,好像尖锐汹涌的碎片要汹涌填入一个忽然存在于眼前漆黑的空洞,万千种难以辨明的情绪从心中一股脑冒了出来,但她一笑起来真漂亮,牙齿也很白。
“林默。”她说:“你从一个过了气的时尚杂志记住了一对柳叶眉毛,在高中的时候又觉得婴儿肥的女孩子很可爱,你总觉得女孩子的鼻子应该是直直挺挺的,嘴唇应该又薄又润……就像索求着亲吻一样。”
“这张脸的原因是你呀,你把一切美好的细节都赠予了我,你按照你认为女孩子最美好的印象,像是积木一样拼凑出了这张最好的脸。”
“但是林默哥哥,我真实长什么样子,你是不是早就记不得了?”
……
记不得了。
确实记不得了。
林默努力地盯着她的脸,可是就连那张照片摆在林默的面前,他也根本对那张脸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印象,甚至就连如今坐在这里,再去回忆那张照片,也好像根本回忆不清了。
白可可倒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一只温柔的小猫一样,柔和地仰起了小脸,近在咫尺,仿佛能感受到不存在的吐息。
真实的触感和薄薄的嘴唇,林默恍惚间想起柠檬糖的味道,她说:“林默哥哥,你要治好你的病,你要杀了红兔子,要干掉一个个打扰你的幻觉……我会全力帮你的。”
“但是,如果你想杀了我,你做不到的。”她道:
“因为你疯狂地爱着我。”
“林默!”林盛楠的声音忽然从走廊里传来。
林默浑身一震,急促地呼吸了起来,再一睁眼只见走廊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窗外蝉鸣吵人,暖风吹拂。见毛笔人正掐着腰,手里拿着刚刚签好的笔录,奇怪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