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林盛楠问。
林默一时怔住,盯着林盛楠看了一会儿。
再一扭头,方才还靠在林默肩膀上的少女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是阳光下不知何时消散的泡沫。或许也不像,因为她从未存在。
“没怎么。”林默摇头。
“我刚刚听见你在说话……”她小心地问。
“没说。”林默道。
“这样哦。”她说。
毛笔人签完了笔录之后,这些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这段时间该做的事情太多,在医院的时候要专心疗养,来了派出所又办了一大堆的事。
或许是因为忙,或许是因为心照不宣——林盛楠和林默,都没有谈到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毛笔人老早就知道林默能看到幻觉,有的时候和她一起去大排档喝酒的时候,心情不好时林默还会抱怨今天看到了什么。毛笔人一般这个时候会喝得醉醺醺的,身体前倾,点着一支烟眉头紧锁,一脸严肃——但她那个严肃并不是因为害怕提及林默伤心处,也不是害怕精神病,而是她纯当故事去听得津津有味。之前她在网上的时候特别喜欢什么“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看完之后简直入了魔,直呼林默一定是天才,问林默能不能看到四次元空间还有多重宇宙和外星人。
林默拿她没办法,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天才这件事有待商榷,但是个疯子这件事是一定的。
有个小问题在于,林盛楠从来没见过林默复发是什么样子。
林默对其他人只字未提过自己的病情,他只是因为跟毛笔人太熟所以会让她知晓其中的一些事,但他其实有点不太承认的是,林默真的有点害怕林盛楠会拿异类的目光来看待自己。
因为这次不是在大排档外的塑料桌上了。
两个人不会喝得醉醺醺的,林默说他看到出租车司机变成牛仔搭自己上班,林盛楠会听得眼冒小星星,好像觉得精神分裂是一件什么好帅的事情一样。
这次她是真的见到了。
林默的监控录像她也看过了,种种麻烦也已经亲身见识,没了那层叶公好龙的滤镜,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想到写笔录的时候,JC看着自己那副礼貌而疏离的模样,林默莫名有点害怕她也变成这样, 在走廊看到她后,下意识将右手缝好的手指往宽大的病服里缩了缩。
林盛楠一屁股坐在林默的身边。
“怎么大夏天还是穿长袖啊……”心中思绪杂乱,林默嘴上还是没忍住吐槽。
“当然遮纹身啊,别人看见了像什么?”她皱了皱眉,有些恼怒,觉得林默明知故问了。
“……”林默嘴唇动了动,想继续像以前一样说教你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什么。
却发现毛笔人刚一坐在身边,他手一抖,竟又下意识已经将缝着的左腕不着痕迹缩进了袖子里,等再想张口时,已是怔在当场,哑口无言了。
“唉,这鬼天气,热啊……”林盛楠用手来回拉着衣领子,她坐在林默身边,坐姿跟瘫着差不离。
跟安静温婉地晃悠着脚的白可可不同。
余光中是两条潇洒伸展开的大腿,她好像要把沿途所有路过的人给绊死。
林默不愿再多想了,看两眼她的大腿,有气无力道:“写好了笔录不去交给jc,你在这坐着干什么呢?跟我对口供呢?”
“你个傻x,这是复印件,我刚写完人家jc就收走了……”
她毫不客气地一如往常还嘴,接着叹气,二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得意洋洋地笑了:“林默啊林默,你小子实话实说,你就说老娘我重不重要,我对你好还是不好?没有你的大姐姐我,你可怎么活啊?”
林默冷笑:“我是跟你共用一个呼吸道怎么?没你我干嘛不能活?”
余光中边上没形象抖着的腿一顿,毛笔人愤怒的脑袋很快就凑了上来,险些跟林默脸贴脸,瞪着个大眼睛。
“干嘛?”林默无奈。
她瞪着眼睛,瘪嘴示威地举了举拳头。
狠狠握紧,又一瞪眼。
“没你还能少个暴力狂没事就揍我,想想还觉得爽得批爆……”林默有气无力。
“哗啦哗啦——”她又用力晃了晃手里的复印件,眼睛又一瞪,使劲盯着林默。
“好吧。”林默改口:“感谢你。”
“这还差不多……”见林默当即服软,她非常满意地翘着二郎腿坐了回去。
“这段时间的确辛苦你了。”林默想了想:“你有什么想吃的可以跟我说,没必要非是大排档海底捞那种,如果想吃点高级的也不是不可以……最近市中心那边开了一家西式餐厅吧,今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你有没有空。”
“这么潇洒?”林盛楠一怔:“今天不是没到你开资的日子吗?”
林默抿了下嘴,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林默玩着自己的袖子,垂眼嘿嘿一笑:
“我被开除了,财务结清了我的工资,现在手头算是有点闲钱。”
林默很想说出那种云淡风轻一笔带过的感觉,然而声音却还是多少有些嘶哑。
租的房子现在应该怎么交房租还没个着落就被公司开除了,林默真的有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在这个城市活下去。那一个月五百的低保是可以先领着,但是办了低保就会留档,今后还需要医疗证明和评估报告。
嘴上说是不得歧视用人,这个律条那个说法,都说着不得因疾病而歧视劳动者,但林默真的是个打工人。精神分裂这事如果被HR知道了,当天会不会以左脚先进来面试而被友善告知不符合公司条件,林默心里还是非常清楚的。
“……”毛笔人这个平日里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也听出了林默的声音有些难过,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
已经可以走了的。
审讯室走廊外的那条长廊并不怎么凉快,蝉鸣声格外吵人,林盛楠在这里坐着是为了陪林默,林默坐在这里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这时候应该回医院换掉这一身病号服办理出院,接着回家,本来两点一线那么渺小的一个城市忽然空旷地让人心慌,因为哪里都能去了,但是哪里都去不了。
“刚刚,在我出来的时候。”毛笔人小声说:
“你是在跟幻觉里的女孩子说话吧。”
林默顿了顿,转过头去。
毛笔人的坐姿还是相当张扬地像是要绊死一头路过的大象,但她垂着眼看起来有点难过,平时她不是举着拳头怒目圆瞪,就是龇牙咧嘴,忽然这副蔫蔫的样子让林默有些无所适从。
她玩着手指,小声说:“刚刚问过了……jc和大夫说,你总能看到的那个幻觉,可能是当年那个叫白可可的女孩子……刚才你就是在和她说话吧。”
过了一阵子,林默才点头:“嗯。”
“我……”毛笔人顿了顿,眨眨眼,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想说的东西有些尴尬,最后却挠着头笑了出来:
“林默,我,我才是真的啊。”
林默一怔,见她一副苦笑的样子,无奈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有些尴尬移开视线,小声说:“你当我不会讲话吧……我感觉你跟她聊不开心,总感觉你好难过的样子。”
“那必然难过啊。”林默一声长叹,靠在椅背上:“……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工作也告吹了,被这些奇奇怪怪的幻觉折磨得要死,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算了,又在抱怨,不聊伤心事,人还是要往前看。”
听了这些,毛笔人有些伤心地盯着林默,心都有点要碎了的样子,她看起来却比林默都要难过,黑黄交杂的头发让林默感到她有些蠢蠢的,很想让人伸手敲她一下。
她忽然想到什么,接着站了起来。
“干嘛啊?”林默奇怪道。
“林默脑子里的那个什么白可可,你给我听好了!”毛笔人表情认真,右手做剑指举天,但看起来像是喝多的时候对人发毒誓的样子:“不管你是什么白可可,黑可可,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臭sb,不许纠缠他了,速速退去,急急如律令!不许再打扰林默了!”
“退退退!”
林默被她逗笑了:“你还会道家法门,这是在哪个网站学的啊?”
她还有点紧张,左顾右盼:“你现在还能看到她吗?”
“看不到了。”林默无奈。
“哦。”她似乎还有点小开心,嘿嘿一笑:“这说明是有用的,你看我还是吊。”
“你这……”
林默憋不住轻笑。
但又一想她剑指举天的时候,样子看着就像是欠了别人一百万说下个月肯定还一样。
没忍住,捂脸笑得更厉害了。
“嘿嘿,笑啥啊,咋了。”林盛楠有些困惑,但见林默笑得挺开心,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毛笔人将手放在林默的腿上。
林默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喜欢把眼睛眯成月牙,咧着嘴笑。
牙齿很白,笑着很爽朗,但是憨憨的,又黄又白的头发又乱又蓬,大夏天一身不合时宜的卫衣长袖,皮肤又白,这两天总出门在外,穿着倒不像精神小妹了,显得宅宅的。她很喜欢说着话就将手放在林默的腿上,全身上下爽朗神态却让这个动作最显小心翼翼。动手揍他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逾越,偏偏这个时候又很在意了。
少女的手有这片阳光下最真实的触感。
但她的手不必回忆,她的手每一天都存在。
“嘿嘿,笑了就好。”
毛笔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林默,反正不要怕。”
“有我在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