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果村的夏天总是从麦田开始的,当第一缕麦香混着晨露飘进教堂时,爱德华神父就会摘下窗台上的薰衣草,说:“该给稻草人换身新衣服了。”他的手指划过泛黄的《预言书》,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薰衣草突然簌簌作响,像在回应什么。
今年的麦田格外热闹。不是因为麦穗结得比往年饱满,而是村里的孩子都在传——教堂后的稻草人活了。
“真的!我昨晚起夜,亲眼看见它举着胳膊追野兔!”伊莱雅斯攥着红头发,在晒谷场上跳得老高,“它的草帽还掉了呢,我捡起来想还回去,转身就看见它自己把帽子戴好了!”
卡德尔推了推眼镜,翻着手里的《乡土异闻录》:“书上说,百年以上的稻草人吸收了足够的地气,可能会产生灵智。可这个稻草人……才扎了五年啊。”他忽然指着书里的插画,“你看,这里画的暴风雨符号,和稻草人背后的刻痕多像。”
安娜抱着刚摘的野草莓,小声说:“会不会是……三女神在提醒我们什么?”她的指尖捏着颗最红的草莓,果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围裙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艾德没说话,只是低头给莱莎特顺毛。狼崽的耳朵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它昨天跟着自己巡逻时,不仅闻到了陌生气息,还在稻草人脚下的泥土里,扒出片闪着银光的鳞片,那是只有北方深海才有的东西,被村里的老渔夫称为“风暴的信使”。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艾德站起身,莱莎特立刻跟在他脚边,尾巴尖扫过晒谷场的木栅栏,带起的灰尘在阳光下划出歪斜的线,像谁在空气里写了个省略号。
教堂后的麦田像片金色的海,风吹过时,麦穗晃得人眼睛发花。稻草人就站在麦田中央,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那是艾德七岁时穿不下的旧衣服,草帽歪在头上,遮住了用南瓜刻的脸,脸颊处不知被谁刻了道浅痕,像道未愈合的伤口。胳膊是两根粗树枝,手腕处系着红布条,那是希丽娅去年给它系的“围巾”,布条末端已经磨出了细毛。
“你看,它不是好好的吗?”卡德尔推了推眼镜,“伊莱雅斯肯定是看错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过麦田,稻草人突然晃了晃,原本朝东的胳膊竟慢慢转了个方向,对准了西边的灌木丛。那里的野草最近总莫名枯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根茎。莱莎特猛地冲过去,对着稻草人脚下的泥土狂吠,爪子刨起的土块溅在蓝布褂子上,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不是往年的干草,而是些带着露水的薰衣草,蓝紫色的花穗在阳光下闪着光,花茎上还缠着根细银链,链坠是枚小小的风暴徽章。
“这是……后山才有的薰衣草。”卡德尔皱起眉,“谁会往稻草人里塞这个?”
艾德的指尖碰了碰银链,链坠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菈妮木屋墙上挂着的航海图,图上用红墨水标着的暗礁,和这徽章的纹路几乎一样。他想起上周去学魔法时,看到师父对着水晶球发呆,球里翻滚着灰黑色的云,她说:“有些浪,躲不过的。”
“可能是风吹来的吧。”艾德把布褂子抚平,银链重新藏回草叶间,“别瞎猜了,稻草人怎么可能活过来。”
可他转身时,分明看到稻草人草帽下的南瓜脸,嘴角的刻痕好像比早上更深了些,像在苦笑。风突然变了方向,吹得麦穗往一个方向倒,在田垄间压出条笔直的路,直指村外的渡口。
艾德看着这一切,心里渐渐有了数。他有断时间每天凌晨去后山练魔法时,都会绕路经过麦田,果然在某个清晨撞见了端倪——菈妮站在稻草人身边,指尖泛着淡淡的紫光,正往它的“关节”里塞薰衣草干。她的长袍下摆沾着湿泥,黑丝裹着的脚踝处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的。
“师父?”艾德轻声喊。
菈妮回头时,紫发上还沾着草叶,她对着稻草人念了句什么,原本歪着的胳膊突然挺直了,指尖的紫光顺着树枝流进泥土,地面竟隐隐浮现出层淡紫色的光膜,把整个麦田罩在里面。“小声点。”她嗔怪地瞪了艾德一眼,“想让全村人都知道我在这儿?”
“是你让它活过来的?”艾德走近了才发现,稻草人肚子里藏着个小小的魔法阵,正是菈妮教过自己的“赋灵术”,只是阵纹里掺了薰衣草粉末和南瓜籽,还有些亮晶晶的碎屑,细看才发现是磨碎的狮鹫羽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以为我闲得慌?”菈妮踢了踢稻草人脚下的泥土,土块里混着的银鳞闪了下,“上个月暴雨冲垮了田埂,不是天灾。”她伸手拍了拍稻草人的肩膀,枯枝发出“咯吱”的声响,“有些东西闻到了橡果村的味道,想来看看。”她弯腰时,长袍的开衩露出截白皙的小腿,沾着的麦芒像撒了层金粉,“这稻草人,既是看麦的,也是……站岗的。”
艾德刚点头,就见稻草人突然朝东边歪了歪身子,南瓜脸对着灌木丛的方向。菈妮挑眉:“看来有客人来了。”她指尖在空中画了个符,光膜突然泛起涟漪,像水面被投入石子。
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伊莱雅斯的大嗓门:“艾德!快来看!稻草人又给我们留礼物了!”
麦子成熟的那天,村里人像过节一样涌到麦田。镰刀声、说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混在一起,连莱莎特都跟着跑前跑后,叼着掉落的麦穗给希丽娅。可艾德总觉得今天的阳光有点刺眼,照在麦穗上竟泛着淡淡的银光,像谁在麦粒上镀了层金属。
他挥着镰刀割麦时,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回头时,看到稻草人站在田埂上,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野花环早就蔫了,却还歪歪扭扭地挂在草帽上。它的胳膊举着,指尖正对着西北方的天空,那里的云比别处更厚,像团没拧干的灰布。
“你说它会不会难过?”安娜蹲在稻草人脚下,轻轻摸着它磨损的裤脚,“麦子收了,大家就不需要它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在泥土上画着圈,圈里又画了个更小的圈。
卡德尔推了推眼镜:“书上说,灵智会随着寄托的事物消失而消散。等麦田空了,它可能……就变回普通的稻草人了。”他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里画着片被风暴摧毁的村庄,村口的稻草人只剩半截身子,却仍朝着远方站立。
伊莱雅斯突然哭了:“我不要它变回去!它还帮我赶过野猪呢!”他的眼泪滴在稻草人脚上的布鞋上,鞋帮上的泥点被冲开,露出底下藏着的字——用烧红的铁丝烫的“守”字,笔画歪歪扭扭,像个孩子写的。
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大人,爱德华走过来,看着稻草人,又看看围在它身边的孩子,突然笑了:“傻孩子们,稻草人没走啊。”他指着刚割下的麦穗,“它把力气都给了麦子,让我们有粮食吃,这才是它最高兴的事。”他的手按在稻草人肩上,枯枝发出的声响里,混着声极轻的叹息,像谁在风中说了句话,却被麦穗的沙沙声盖住了。
那天晚上,村里人在晒谷场举办丰收宴。烤野猪的香味飘出半里地,艾德的爸爸弹着鲁特琴,琴弦突然断了根,发出刺耳的声响。妈妈和村里的妇人一起唱着丰收歌,歌声里总夹杂着细微的嗡嗡声,像有无数只翅膀在远处振动。孩子们围着篝火跳舞,伊莱雅斯还拉着稻草人转圈,虽然它只会被拖着走,草帽掉了好几次,每次掉在地上,都正好扣住颗闪着银光的麦粒。
艾德找了个借口离开宴席,往麦田走去。月光下,菈妮正解着稻草人身上的魔法阵,紫色的光晕像流水一样从稻草里渗出来,钻进泥土里,在地面拼出朵完整的薰衣草。
“它要消失了吗?”艾德问。
“嗯。”菈妮的声音很轻,“赋灵术本来就不能长久,能撑到麦子成熟,已经是极限了。”她把稻草人身上的蓝布褂子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褂子口袋里掉出颗野草莓,正是安娜早上塞进去的,此刻已经蔫了,却还保持着圆润的形状,“这衣服还挺新,留着给你妹妹做补丁吧。”
稻草人渐渐变回了普通的样子,南瓜脸的刻痕不再生动,胳膊耷拉着,再也不会动了。可艾德总觉得,它的姿态比刚扎起来时更舒展,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使命。尤其是手腕处的红布条,明明没人碰,却突然系成了个结实的死结。
“村里的人……不会知道是你做的吧?”艾德看着菈妮把叠好的衣服递给自己,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混着点咸涩的气息,像海风的味道。
“知道了又怎样?”菈妮笑了,紫瞳在月光下像浸在水里的宝石,“他们只会觉得是三女神显灵,或者是稻草人自己成了精。”她转身往后山走,黑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长袍的下摆扫过麦田,留下串浅浅的脚印,“倒是你,”她突然回头,指尖指向西北方的天空,那里的云正慢慢聚成漩涡,“记住这稻草人站的方向。”
艾德抱着蓝布褂子站在麦田里,莱莎特蹭了蹭他的手心,对着稻草人低吠了两声,像是在告别。远处的渡口传来老渔夫的呼喊,他的渔船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个洞,正往水里沉,船帆上画的三女神徽记,被浪打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爱德华神父又扎了个新的稻草人,还是穿艾德的旧衣服,还是用南瓜刻脸。孩子们却总说,这个新的不如去年那个好,因为它不会帮人赶羊,也不会收下他们的野果。只有艾德发现,新稻草人的脚下,总在深夜泛着淡淡的紫光,像有人在土里埋了盏长明灯。
他在给稻草人换衣服时,发现旧稻草人肚子里的薰衣草干,发了芽,长出的蓝紫花总朝着西北方。希丽娅说,新稻草人脚下的泥土总比别处肥沃,种下去的花籽三天就发芽了,花瓣上还带着细细的银纹。伊莱雅斯在晒谷场玩捉迷藏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让他每次都能躲过找人的人,有次他躲在草垛后,分明看到稻草人的影子动了动,替他挡住了卡德尔的视线。
艾德摸着旧稻草人留下的蓝布褂子,突然明白——有些魔法不需要惊天动地,有些守护也不需要说出口。就像那个夏天会走路的稻草人,它没留下名字,没说过一句话,却把该说的话,都藏在了麦穗的纹路里,藏在了薰衣草的花香里,藏在了每个橡果村人安然入梦的夜里。
多年后,当艾德看着西北方卷来的风暴,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从稻草人身上摘下的银链时,鼻尖突然闻到了熟悉的麦香。他低头望向掌心,不知何时多了颗饱满的麦粒,是橡果村的麦子,在狂风里依然保持着金黄的颜色,像谁在他手心里,种了片永不倒伏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