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果村的雨总带着股泥土味,当第一滴雨砸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时,艾德正在给莱莎特梳理打结的毛。狼崽的耳朵突然竖起来,朝着村口的方向轻吠——那里的石板路上,走来个披着灰斗篷的身影。
“又来乞丐了?”希丽娅趴在窗台上,手指点着玻璃上的雨痕,“妈妈说雨天的乞丐最可怜。”
艾德往窗外瞥了眼。那人走得很慢,斗篷的下摆拖在湿漉漉的地上,露出双沾着泥的布鞋。最显眼的是头上的蓝头巾,边角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在灰蒙蒙的雨雾里像块浸了水的蓝宝石。
“我去看看。”艾德抓起墙角的油纸伞,莱莎特立刻跟在他脚边,尾巴尖扫过门槛上的青苔。
村口的老槐树下,蓝头巾老妇人正蹲在铁匠铺门口。托比的妈妈举着锅铲站在台阶上,围裙上还沾着煤烟:“我说了不要你的草药!村里的医生明天就来,用不着你这来路不明的东西!”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抬手解开斗篷。她的手背布满皱纹,指关节有些肿大,却异常灵活地从布袋里掏出片深绿的叶子,往托比胳膊上的烫伤处按去。那孩子昨天帮爸爸拉风箱时被火星烫了,起了好大个水泡,此刻正疼得直抽气。
“你干什么!”托比的妈妈要去夺草药,却被老妇人轻轻按住手腕。那力道很轻,却带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温和。
“试试吧。”老妇人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烟呛过,“这是凉柏叶,敷上就不疼了。”
托比的爸爸从铁匠铺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烧红的铁钳:“让她试试吧,孩子疼得厉害。”
凉柏叶刚贴上烫伤处,托比就“呀”了一声,原本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艾德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伞沿滴下的雨水打在莱莎特背上。他看着老妇人低头给托比缠纱布的样子,突然注意到她的脖颈处——那里有颗很小的朱砂痣,藏在皱纹里,像粒被泥土半掩的红豆。
莱莎特突然对着老妇人摇尾巴,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呜咽。这狼崽向来警惕,除了自己和菈妮,很少对陌生人这么亲近。
“谢谢你啊老夫人。”托比的妈妈脸有点红,转身要去屋里拿些干粮,“你等会儿,我给你装袋刚烤的麦饼。”
老妇人摆摆手,重新裹紧斗篷:“不用了,我再去别家看看。”她起身时,蓝头巾的一角滑落,露出缕深紫色的头发,在雨里闪了下,又被她迅速塞回头巾里。
艾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上周去后山学魔法时,菈妮对着铜镜抱怨:“这破染发剂真难用,怎么洗都洗不掉紫色。”当时她正用银簪把头发挽成髻,脖颈处的朱砂痣在镜子里看得格外清楚。
雨越下越大,把晒谷场的木栅栏淋得发亮。安娜的奶奶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却总也穿不上针眼。她的眼睛去年开始花了,连绣最简单的平安符都费劲,此刻正急得直叹气——明天就是三女神的祭日,按规矩得给村里的孩子每人送个布偶。
“婆婆,我帮您吧。”蓝头巾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篱笆外,手里的布袋敞着口,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碎布。
安娜的奶奶眯着眼睛打量她:“你会做这个?”
老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两朵绽开的菊花:“年轻时候学过点。”她接过针线,枯瘦的手指捏着绣花针,动作却比小姑娘还灵巧。明明是双布满老茧的手,穿针时却稳得像被定住了,线头刚碰到针眼就钻了进去。
艾德抱着莱莎特站在葡萄架下,看着老妇人给布偶缝眼睛。她用的是菈妮教过自己的“锁边绣”,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只是故意放慢了速度,还在收尾时故意歪了歪,显得笨拙些。
“这布偶的耳朵怎么是尖的呀?”安娜蹲在旁边看,手指戳着布偶毛茸茸的耳朵,“像艾德家的莱莎特。”
老妇人低头咬断线头,蓝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狼崽多好,又机灵又忠心。”她说着,往布偶肚子里塞薰衣草干时,动作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再缝个小口袋吧,能装孩子们喜欢的糖果。”
艾德突然注意到她的布鞋。鞋面上绣着朵小小的薰衣草,针脚和菈妮木屋窗台上的桌布一模一样。上周他还问过师父:“为什么总绣薰衣草?”当时菈妮正用银剪子修剪花枝,头也不抬地说:“因为它能让人想起夏天。”
雨停时,晒谷场的石桌上摆满了布偶。有长耳朵的兔子,圆滚滚的熊,还有只歪着头的小狼崽,脖子上系着红布条,像极了莱莎特。安娜的奶奶数着布偶,突然红了眼眶:“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了……跟我那过世的女儿绣的一样。”
老妇人收拾布袋时,艾德走过去帮她捡起掉落的针线。指尖碰到她手背的瞬间,感觉那“皱纹”有点粗糙,像是贴上去的。
“谢谢您。”他故意说,“这些布偶真好看,尤其是那只小狼,跟我家莱莎特一样,眼睛绣得特别亮。”
老妇人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下,转身时蓝头巾又滑下来点,露出的紫发上沾着片薰衣草花瓣:“小孩子喜欢就好。”
傍晚的炊烟混着雨后的湿气,在村里弥漫成片白纱。爱莉娜正站在灶台前发愁,面盆里的酵母发不起来,原本打算给希丽娅烤的苹果派怕是做不成了。
“我来吧。”蓝头巾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把刚采的薄荷,“发面得用温水,加半勺蜂蜜才好。”她愣了愣,还是让开了位置。
莱莎特趴在灶门前,看着老妇人往面里加蜂蜜。她的动作很熟练,甚至知道爱莉娜总爱在面团里掺点磨碎的杏仁,连比例都分毫不差。
“您怎么知道我家的方子?”爱莉娜好奇地问。
老妇人把面团放进瓦盆里发酵,蓝头巾下的嘴角弯了弯:“猜的,我孙女也喜欢这么吃。”她切苹果时,刀刃在案板上划出轻快的节奏,像在哼首没人听过的曲子,“她跟希丽娅差不多大,也总爱缠着我做苹果派。”
艾德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照在老妇人的侧脸上。他看到她往派馅里撒肉桂粉时,小指微微翘起——那是菈妮的习惯,她说这是当年在皇家厨房学的规矩,虽然现在用不上了,却改不掉。
苹果派进烤箱时,希丽娅抱着布偶跑进来,小狼崽布偶的耳朵被她捏得有点歪:“奶奶,您看安娜姐姐送我的布偶!是不是跟莱莎特一样可爱?”
老妇人接过布偶,指尖轻轻抚过歪掉的耳朵:“真可爱。”她从布袋里掏出颗用糖纸包着的梅子,塞进希丽娅手里,“这个给你,酸溜溜的,能开胃口。”
那糖纸是紫色的,印着艾德从没见过的花纹。希丽娅剥开糖纸时,他看到糖纸上印着朵薰衣草,和菈妮木屋里的花纹一模一样。
苹果派烤好时,夕阳正从窗棂照进来,给金黄的酥皮镀上层金边。老妇人把最大的块递给希丽娅,第二块给艾德,自己只拿了小块,慢慢嚼着。
“奶奶,您的牙齿真好。”希丽娅含着苹果派,说话有点含糊,“我奶奶吃硬东西都要泡在牛奶里。”
老妇人笑了,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因为我总吃苹果派呀。”她看着艾德,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多吃点,长身体呢。”
暮色漫过村道时,蓝头巾老妇人背着布袋往村外走。艾德帮她打着伞,莱莎特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时不时用脑袋蹭蹭老妇人的裤腿。
“今天谢谢你了,老夫人。”艾德说,伞往她那边多倾斜了些。
“不用谢。”老妇人的声音轻快了些,不像白天那么沙哑,“你们村的人都很好。”她顿了顿,突然从布袋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些晒干的薰衣草,还有片凉柏叶,叶片上用银粉画着个小小的魔法阵——那是菈妮教他的第一个防御阵,说能挡住些小麻烦。
“后山湿气重,你总往那边跑,带点薰衣草能安神。”老妇人的指尖碰到他的手心,这次没躲,粗糙的“皱纹”下,是熟悉的温热,“凉柏叶……万一被什么东西烫着了,好用。”
艾德攥紧布包,突然说:“您的苹果派,比我师父做的还好吃。”
老妇人猛地停下脚步,蓝头巾彻底滑下来,露出满头紫发。她没再掩饰,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开,露出张年轻了许多的脸,只是还带着点刻意画上去的斑点。
“臭小子。”菈妮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居然敢拿我跟老妇人比。”她重新把头发塞进蓝头巾,却没再拉上斗篷的帽子,“今天看到的,不许告诉别人。”
“为什么要装成老妇人?”艾德问。
菈妮望着村里渐次亮起的灯火,家家户户的窗里都映着暖黄的光:“就想看看你平时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她的声音轻了些。
莱莎特突然对着后山的方向低吠,那里的林子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菈妮抬手理了理蓝头巾:“我该回去了,明天还得教你新的魔法阵。”
她转身往山路走时,蓝头巾在暮色里像只展翅的蝴蝶。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着艾德挥挥手:“苹果派的方子,明天教你。”
艾德站在村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手里的布包还带着余温。莱莎特叼着他的裤脚往家拽,远处传来希丽娅的呼喊:“哥哥!妈妈说剩下的苹果派给你留着呢!”
晚饭时,希丽娅捧着小狼崽布偶,突然说:“那个老奶奶真好,她的眼睛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艾德咬了口苹果派,酥皮的脆混着苹果的甜在舌尖散开。他望着窗外的夜空,雨后的星星格外亮,其中最紫的那颗,正对着后山的方向,像谁在黑夜里,点亮了盏永不熄灭的灯。
很多年后,当艾德看到那些精致却冰冷的糕点时,总会想起那个雨天的苹果派。想起蓝头巾下的紫发,想起布满“皱纹”却灵巧的手,想起那句“多吃点,长身体呢”。那时他才明白,有些温柔从不需要刻意伪装,就像有些守护,从来都藏在最寻常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