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推开门时,几乎被屋内的气味呛退一步。
那不是单纯病体的酸腐,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衰败气息——如同深秋堆积的落叶在阴雨里无声腐烂,混合着浓重消毒水也盖不住的、源自脏腑深处的甜腥。惨淡的天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勉强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却照不亮蜷缩在宽大旧沙发里的那团影子。
“尘曦?”苏晓放轻脚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碎什么。她将手中温热的米粥放在积灰的茶几上,目光扫过旁边原封未动的几个碗碟,心沉了下去。
沙发里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尘曦身上裹着那条顾深去年冬天硬给她围上的厚绒毯,如今毯子空荡荡地罩着她,像裹着一具会呼吸的枯骨。曾经润泽如缎的黑发,枯槁地贴在凹陷的颊边,更衬得皮肤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却又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
“外面…起风了?”尘曦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肺叶不堪重负的颤音。
苏晓强忍着鼻酸,走到窗边,轻轻合上被风吹开的缝隙。“嗯,樱树开始落叶了。天凉了,你得吃点东西…”她端起粥碗,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尘曦干裂的唇边。
尘曦艰难地偏过头,避开了勺子。动作牵扯到腹腔深处,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猛地攫住了她。她整个人虾米般弓起,毯子滑落,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和薄薄睡衣下清晰可见的肋骨轮廓。压抑的闷哼从齿缝溢出,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沙发陈旧的绒布里,指关节绷得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
苏晓慌忙放下碗,用力扶住她单薄得令人心颤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硌人。“药!止痛药呢?放在哪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痉挛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当那阵撕裂般的绞痛终于如退潮般缓缓平息时,尘曦已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苏晓怀里,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
“抽屉…右边…”尘曦气若游丝,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苏晓冲进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散乱地堆着药瓶、针剂、皱巴巴的处方单。她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强效吗啡缓释片。旁边,还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深蓝色绒布盒子,盖子半开,露出里面一块冷光流转的男式腕表。苏晓认得,那是顾溟去年生日时,尘曦打了好几份工,熬了无数个通宵才攒够钱买下的礼物。表盘上细密的碎钻,在昏暗光线下像凝结的泪珠。
她心口狠狠一抽,迅速抓起药瓶,倒了杯水,回到客厅。
尘曦勉强吞咽下药片,靠在苏晓臂弯里,闭着眼,等待那能暂时麻痹神经的化学洪流席卷而来。冷汗顺着她尖削的下颌滴落,砸在苏晓手背上,冰凉一片。
“他…还没走?”尘曦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晓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她顺着尘曦空洞的视线望向窗外——老宅破败的花园外,隔着一条萧瑟的马路,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跑车像蛰伏的兽,静静停在那里。车窗贴着深膜,看不清里面,但那车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固执而冰冷的压迫感。
“没有。”苏晓摇头,语气复杂,“从那天…砸了杯子之后,这车每晚都在。林廷昨天去敲过车窗,里面没人应,但车还在…他像守着个活死人墓。” 她想起林廷回来时心有余悸的描述:车窗降下一条缝,顾溟坐在里面,侧脸线条绷得像冰雕,眼神空洞地望着老宅方向,指尖夹着的烟积了长长的灰烬,仿佛连呼吸都冻结了。那股沉寂的绝望,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活死人墓…”尘曦低低重复,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更绝望,“他说得对…这里,就是我的坟墓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客厅角落。那里,一束惨淡的光斑下,静静躺着一小堆东西。是那天被砸碎的樱花杯残骸。没有人敢去清理。最大的一块碎片上,那半朵粉色的樱花釉彩依旧娇艳欲滴,与周遭尖锐的棱角和灰尘形成刺目的对比,像一颗被活生生剜出来的、凝固的心。
“他恨我…”尘曦的声音飘忽,目光黏在那片残樱上,“恨透了…这样…最好…”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打断了她的话,她蜷缩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苏晓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触手之处嶙峋的脊椎骨节硌得她生疼。咳声终于平息时,尘曦摊开捂嘴的手帕,一抹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赫然其上,如同枯萎花瓣上最后的血色。
苏晓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尘曦!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不能再拖了!”
尘曦却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将染血的手帕慢慢攥紧在掌心,仿佛要攥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她的呼吸微弱得像游丝。“没用了…晓晓…”她气若游丝,“帮我…把那个盒子…拿过来…”
苏晓含泪起身,走进卧室,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绒布表盒。当她回到客厅时,尘曦正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从沙发深处摸出什么。苏晓赶紧上前帮忙,尘曦枯瘦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物件——那是一个老式的、边角磨损的银质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一个温婉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笑容宁静,眉眼间依稀有着尘曦的影子。
“妈妈…”尘曦冰凉的手指极其温柔地抚过相框玻璃,指尖划过照片中女子含笑的眼睛,仿佛想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我…大概…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将相框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拥抱着最后一点微光。另一只手,却摸索着,用力推开了苏晓再次递过来的粥碗。瓷碗磕在茶几边缘,发出清脆的悲鸣,粘稠的米粥泼洒出来,弄脏了积满灰尘的桌面。
“晓晓…”尘曦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帮我…守住这里…别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他…”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辆沉默的黑色跑车,空洞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让他…恨着吧…恨…总比…看着…我这样…好受…”
窗外,秋风呜咽着卷过庭院,更多的枯黄樱树叶簌簌落下,拍打着窗棂,如同无声的哀悼。那棵见证了初遇、拥抱、炽热誓言,也目睹了诅咒与碎裂的老樱花树,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像一个沉默的、悲伤的巨人,守护着这座正被生命缓慢抽离的“坟墓”。
苏晓看着好友蜡黄脸上那近乎透明的平静,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她忽然明白了,尘曦在等。不是在等一个奇迹,而是在等一个终点。一个她亲手为自己选择的,在恨意包裹下的、孤独的终点。而窗外的顾深,他守着的,早已不是他爱的人,而是一座即将崩塌的废墟,一个他亲手诅咒过的、正在应验的预言。
她紧紧握住尘曦冰凉枯瘦的手,那点微弱的脉搏在她掌心跳动,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点火星。苏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窗外马路对面那辆沉默的黑色跑车。在渐暗的天色里,那辆车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与老宅内正在发生的缓慢死亡,隔着一条路,无声对峙,共同沉入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