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撕裂的脆响,如同骨头折断的声音,刺破了风雨的喧嚣,也刺穿了苏晓脑中紧绷的弦。
顾溟沾满泥泞的手死死抠住那道狰狞的缝隙,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筋虬结,皮肉被粗糙的木刺刮破,混着雨水淌下暗红的血线。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摇摇欲坠的门上,另一只手疯狂地撕扯着已经松动的门锁。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从缝隙中漏出,恰好照亮他半张脸——雨水顺着凌乱的黑发淌下,滑过紧绷的下颌线,那双曾经盛满骄阳与倨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狂风骤雨冲刷过的、赤红的疯狂与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狭窄的缝隙,死死地钉在客厅沙发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尘曦——!”
这一声嘶吼不再是愤怒的诅咒,而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时发出的、带着血沫的哀鸣。它穿透了尘曦被剧痛和吗啡麻痹的混沌意识,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里。
沙发上,尘曦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痉挛!仿佛那声呼喊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她体内某个被强行撕裂的伤口。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弓起的脊背几乎要折断,枯瘦的脖颈向后仰起,露出脆弱的喉管,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濒死般的嗬嗬声。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像喷泉般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勾勒出触目惊心的轮廓。她死死攥在胸前的那个深蓝色绒布表盒,随着身体的剧颤,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不要…看…” 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字眼,艰难地从她紧咬的、渗出血丝的齿缝间挤出。她枯槁的手指疯狂地、徒劳地抓挠着身下的沙发绒布,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去,埋进那片能隔绝所有目光的黑暗里。极致的痛苦混合着被撞破的羞耻与绝望,在她脸上扭曲成一种让苏晓心脏骤停的神情。
“砰——咔嚓!”
门锁终于彻底崩断!腐朽的木门在顾溟不顾一切的撞击下,带着一声巨响向内轰然洞开!冰冷的风雨裹挟着刺鼻的泥土腥气和一种更浓烈的、属于顾溟身上的、混合了雨水、汗水和某种铁锈般绝望的味道,瞬间灌满了狭小的厨房,直扑客厅!
顾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尊刚从地狱泥泞里爬出的魔神。昂贵的黑色大衣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下摆滴着浑浊的水。他额前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不断滑落。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似乎刚才的撞击也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但他的目光,从撞开门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沙发上的尘曦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晓僵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她看到顾溟脸上所有的狂暴、愤怒、质问,在看清尘曦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寸寸碎裂,剥落,最终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空白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骇。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曾经在樱花雨中对他回眸一笑、眉眼如画的少女?
那个在盛夏蝉鸣里被他拥入怀中、身体柔软温热的恋人?
那个在秋分夜砸碎樱花杯、说出最残忍话语的“背叛者”?
不。
映入他赤红瞳孔的,是一具被病魔啃噬殆尽的枯骨。蜡黄得如同劣质纸张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凸起的骨骼。深陷的眼窝里,曾经璀璨如星子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映不出任何光亮的黑窟窿,里面盛满了濒死的痛苦和无边的绝望。枯槁的黑发黏在汗湿的、凹陷的颊边。单薄的睡衣下,肋骨和脊椎的轮廓清晰得如同解剖图。而她此刻正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剧烈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像是对这具残骸最后的凌迟,从她咬破的唇边溢出的,是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这不是尘曦。
这…是什么怪物?是什么把他记忆里鲜活的人变成了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
“嗬…嗬…” 尘曦破碎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似乎想蜷缩得更紧,想将自己彻底从这个闯入者的视线里抹去,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她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一大口粘稠的、带着血块的暗红色液体喷溅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毒花。
那刺目的猩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溟空洞的眼底!
“不…不可能…” 顾溟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嗬气,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湿漉漉的门框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刻被抽走了支撑。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尘曦的蜡黄更惨白,如同坟墓里爬出的尸骸。那双曾睥睨一切、此刻只剩下惊骇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猩红,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愤怒,所有支撑他像个幽灵般守在外面、像个疯子般撞开门的执念,在这一刻,被那滩血、那具枯槁的躯体、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彻底、无情地碾成了齑粉。
“她…她怎么了?!”顾溟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呆立一旁的苏晓,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说话!她到底怎么了?!!”
苏晓被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惊得心脏几乎停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迟来的、荒谬的愤怒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她…” 苏晓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指着地上那滩血,指着沙发上痛苦抽搐的尘曦,声音破碎不堪,“你看不见吗?!顾溟!你看不见她快要死了吗?!胰腺癌…晚期…从春天…从你们遇见那天就…” 后面的话被哽咽彻底吞没。
“胰腺癌…晚期…” 顾溟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高大的身躯沿着湿冷的门框缓缓滑落,最终“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昂贵的西裤瞬间被泥水浸透,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尘曦,不再是愤怒,不再是恨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绝望和悔恨。他看到了她枯瘦的手腕上,那清晰得如同刻上去的、密密麻麻的针孔痕迹。看到了角落里,那堆无人敢碰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樱花杯碎片。看到了滚落在地板上、那个他曾无比渴望得到的深蓝色绒布表盒。
砸碎的杯子…决绝的分手…冰冷的诅咒…“烂在这座坟墓里”…
原来…原来那不是背叛的宣言…
那是她用尽最后力气,为他筑起的、隔绝炼狱的…高墙?
巨大的认知如同海啸般摧毁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痛苦地摇着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毫无预兆地冲出赤红的眼眶,滚过他惨白的脸颊,砸落在肮脏的地板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对着沙发上的身影,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内脏般的虚弱和剧痛,“尘曦…为什么…”
沙发上的尘曦,在极致的痛苦和吗啡的麻痹中,似乎捕捉到了他声音里那浓烈到化不开的绝望和…痛苦?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掠过她空洞的眼底。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失焦的、如同蒙着灰翳的眸子,茫然地、没有焦点地“望”向门口那个跪倒在地、被悔恨击垮的身影。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叹息,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决绝的哀求:
“别…碰…我…”
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顾溟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瞳孔里倒映着尘曦那张枯槁绝望的脸和她眼中那近乎本能的、对触碰的恐惧与抗拒。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悔恨和某种毁灭性冲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
“啊——!!!”
一声非人的、如同灵魂被彻底撕碎的咆哮,从顾溟胸腔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失控的野兽,不是冲向尘曦,而是冲向客厅中央!他发狂般地挥拳,狠狠砸向那张积满灰尘、放着冷粥和药瓶的茶几!
“哐当——哗啦!!”
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炸裂开来!药瓶、碗碟、散落的药片被巨大的力量掀飞,撞击在墙壁和地板上,碎片四溅!粘稠的冷粥泼洒得到处都是,混合着玻璃碴,一片狼藉。他像一头困在绝境中的凶兽,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发泄着那足以将他焚成灰烬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悔恨。
苏晓尖叫着抱住头躲闪,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场面吓得魂飞魄散。
发泄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顾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手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汩汩淌着血,滴落在混杂着粥渍和碎片的地板上。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再次看向沙发。
尘曦在巨大的声响和混乱中,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头无力地歪向一侧,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完全涣散,只剩下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她还残存着一丝生气。她蜡黄的脸上,是一种彻底的、死寂般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那无声的、濒死的平静,比任何尖叫都更彻底地击垮了顾溟。
他眼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踩过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狼藉,走向沙发。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拽着千钧锁链。
苏晓惊恐地看着他靠近尘曦,下意识地想阻拦:“顾溟!你要干什么!”
顾溟却像没听见。他在沙发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尘曦完全笼罩。他沾着血和泥泞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伸向尘曦枯槁的脸颊。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蜡黄皮肤的前一秒,停住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残留的、本能的恐惧和抗拒。
那只沾血的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颓然垂下。
下一秒,在苏晓惊骇的目光中,顾溟猛地俯下身,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刚才狂暴截然相反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僵硬。他伸出双臂,穿过尘曦的颈后和膝弯。触手所及,是轻得可怕的重量和一片令人心颤的冰凉与嶙峋。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具轻飘飘的、如同易碎琉璃般的枯槁身体,打横抱了起来。
尘曦的头无力地靠在他沾满雨水和泥泞的胸膛上,枯槁的发丝拂过他冰冷的颈侧。她没有任何反应,身体软得如同没有骨头,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拂过顾溟颈间的皮肤,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顾溟抱着她,缓缓直起身。他低垂着头,额前湿透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绷得如同岩石的下颌线条。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一滴,一滴,砸落在尘曦毫无生气的蜡黄脸颊上,又缓缓滑落,像是天空无声的泪。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脆弱也最沉重的珍宝,也像是抱着自己亲手挖掘的、正在崩塌的坟墓。他迈开脚步,踏过一地的狼藉和碎片,走向那扇被他暴力撞开的、洞开的、灌满风雨的后门。
“去医院。” 顾溟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却蕴含着一种毁灭性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苏晓如梦初醒,慌忙抓起地上尘曦掉落的那个深蓝色绒布表盒,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风雨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顾溟抱着尘曦,大步冲入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雨幕之中。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坚定,却又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走向终局般的绝望。怀中的尘曦,像一片即将彻底凋零的枯叶,在风雨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