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西裤面料,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注入顾溟跪倒的身体。额头抵着地面的钝痛,远不及灵魂深处被真相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病历上那个“4月16日”,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闭眼,都清晰无比地灼烧着他的神经。医生低沉的话语——“初遇即确诊”——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新的、毁灭性的冲击波。
他蜷缩着,双臂死死箍住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名为悔恨的毒液侵蚀他的大脑。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破碎不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即将折断的枯枝。办公室惨白的灯光,无情地照亮他沾满泥泞、血污和泪水的狼狈,也照亮了他此刻被彻底剥去所有骄傲与伪装后,赤裸裸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苏晓站在一旁,泪水无声地滑落,看着顾溟崩溃的姿态,仿佛看到了自己心中那座名为“守护”的信念之塔也在无声地龟裂、崩塌。医生沉默地坐在桌后,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沉重。
“顾先生,”医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却比任何指责都更锐利,“病人的时间…非常有限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全身多器官功能都在衰竭。目前的状态,任何积极的、创伤性的治疗都只会加速她的痛苦,徒劳无功。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她…走得平静些,少受些折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溟剧烈颤抖的脊背,“疼痛管理是第一位的,我们会加强镇痛泵的剂量。另外,她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出现了明显的谵妄症状。”
谵妄?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顾溟被悔恨包裹的混沌。他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污渍的脸上,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里面是尚未褪去的痛苦和一种新生的、近乎偏执的急切:“她…她怎么了?什么叫谵妄?”
“意识模糊,时空错乱,出现幻觉和躁动。”医生解释得言简意赅,“可能是高热、电解质紊乱、癌性毒素入脑,或者…纯粹是精神上无法承受的痛苦导致的崩溃。她现在认不清人,分不清时间地点,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
顾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认不清人?分不清时间地点?那她…她还会认得他吗?那个她拼尽全力推开、用冰冷谎言和刻骨“恨意”筑墙隔绝的人?
“我能…看看她吗?”顾溟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长时间的跪地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麻木僵硬,趔趄了一下,重重靠在了冰冷的桌沿上。
医生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哀求,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只能一个人进去。动作要轻,不要刺激她。她现在…非常脆弱。”
苏晓将那个深蓝色的绒布表盒默默塞进顾深冰冷颤抖的手里,低声说:“把这个…给她。”她的眼神复杂,有悲伤,有无奈,也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望。
顾溟死死攥住那个冰冷的盒子,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拖着麻木沉重的双腿,跟在护士身后,走向那扇如同地狱之门般的抢救室。
门无声地滑开。
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药物和一种…生命衰败特有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惨白刺目的无影灯已经熄灭,只留下几盏壁灯散发着幽暗惨淡的光。各种监测仪器闪烁着冰冷的光点,发出规律或急促的滴答声,在寂静中编织着令人心悸的死亡序曲。
抢救室中央的病床上,尘曦静静地躺着,比在老宅沙发上时更加瘦小,几乎被洁白的被单淹没。她的脸上扣着透明的氧气面罩,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罩内凝结成薄薄的白雾,又迅速消散。手臂上插着留置针,连接着输液管和镇痛泵。她的脸色不再是蜡黄,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灰白,皮肤薄得像一层纸,紧贴着嶙峋的颧骨和下颌。曾经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此刻半睁着,瞳孔涣散,毫无焦点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凝视着某个凡人无法企及的虚空。
顾溟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靠近病床,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被碾碎的心上。
他停在了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尘曦。他屏住呼吸,贪婪地、痛苦地凝视着她。这张脸,曾经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光,如今却只剩下死寂的灰败。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凉脸颊的前一秒,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了回来。他想起她昏迷前那句冰冷的“别碰我”,想起她眼中本能的恐惧和抗拒。
就在这时,尘曦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顾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氧气面罩。
“…树…” 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瓣间溢出,被氧气面罩的嘶嘶声几乎掩盖。
顾溟浑身一僵!树?什么树?
“…妈妈…” 下一个音节,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依赖和委屈,从她喉咙深处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紧接着,那涣散的、空洞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闪动了一下,仿佛穿透了病房冰冷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花…开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执着和渴望,“…好…香…”
樱花树!
顾溟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剧痛和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是那棵老樱花树!她在叫那棵树!她在幻觉中,回到了樱花盛开的春天?回到了…她母亲还在的时候?
“尘曦…” 顾溟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他再也无法抑制,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没有触碰她的脸,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放在被单外、那只枯瘦冰冷、布满针孔的手背上。
冰凉!刺骨的冰凉瞬间传递过来!那点温度,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尘曦的身体似乎因为这微弱的触碰而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她涣散的目光依旧茫然地对着天花板,嘴唇却再次艰难地开合:“…冷…” 一个带着微弱哭腔的字眼。
顾溟的心被狠狠拧碎!他几乎是立刻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沾着泥泞和雨水、却依旧带着一丝体温的昂贵羊绒衫!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照顾孩子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将柔软的羊绒衫盖在尘曦身上,连同她那只冰冷的手一起裹住,试图将自己仅存的那点可怜的温度传递给她。
“不冷了…不冷了…” 他俯在她耳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笨拙地、徒劳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那颗被碾成齑粉的心。
尘曦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意识依旧在遥远的、樱花盛开的幻境里沉浮。氧气面罩下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微弱地呢喃着,破碎的词语如同散落的珍珠:“…妈妈…树…花…溟…冷…” “溟”字出口的瞬间,极其微弱,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顾溟!
溟?是…他吗?还是仅仅是一个无意识的音节?
顾溟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几乎将他撕裂。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灰败的唇瓣,等待着,祈求着那个名字再次出现。
然而,尘曦的眉头却极其微弱地蹙了起来,仿佛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令她不安的东西。她枯瘦的手指在被单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痛苦和抗拒的呜咽:“…走…开…”
“走开”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刺穿了顾溟刚刚升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痛苦瞬间将他淹没。他明白了。即使是在谵妄的边缘,即使意识早已破碎不堪,她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和抗拒,依旧是他!是那个在秋雨夜撞破她的伪装、诅咒她“烂在坟墓里”的顾溟!
悔恨的毒藤再次疯狂缠绕,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猛地收回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像是被滚烫的东西灼伤!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灵魂深处的万蚁噬心之痛。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在生死边缘徘徊、即使在幻觉中也抗拒着他的身影,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噬。
他还能做什么?
他连靠近,都成了她痛苦的根源。
他连触碰,都成了她恐惧的梦魇。
他所有的悔恨和爱意,都成了无法传递、不被接受的噪音。
顾溟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颓然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没有泪水流出。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之前的崩溃中流尽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沉入万米深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压力。
抢救室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氧气面罩规律的嘶嘶声,以及尘曦在谵妄中破碎的、关于樱花树和母亲的微弱呢喃。
顾溟像一尊被遗弃在角落的石像,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深埋在臂弯里的眼睛,偶尔抬起,透过凌乱湿发的缝隙,死死地、贪婪地、痛苦地凝视着病床上那个灰败的身影。那目光里,翻涌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悔恨、爱恋、绝望,以及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无声的守护。
他不再试图靠近。
他不再试图触碰。
他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像一个被判处了终身监禁的囚徒,沉默地守着自己亲手挖掘的、名为“真相”和“悔恨”的坟墓,等待着里面那个他深爱的、却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灵魂,走向最终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