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落在胸前的温热,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灼穿了顾溟疯狂的外壳,暴露出底下冰冷死寂的废墟。他僵立在急诊大厅刺眼的惨白灯光下,四周的惊呼、尖叫、保安的呵斥、苏晓撕心裂肺的哭喊… 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怀中那轻飘飘的重量,此刻却重逾千钧,压得他脊梁欲折。尘曦嘴角蜿蜒的暗红血渍,像一道狰狞的裂口,撕开了所有虚妄的救赎幻梦。
“让开!快!平车!”
“病人大呕血!快!抢救二室!”
“按住他!别让他动!”
混乱的指令和粗暴的力量同时袭来。几个强壮的保安死死钳制住顾溟的手臂、肩膀,将他与怀中那具正在流逝温度的身体强行分离!顾溟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嘶吼,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医护人员迅速放上平车的尘曦:“放开我!尘曦!尘曦——!”
回应他的,是尘曦被移动时更加剧烈的、无声的抽搐,和嘴角涌出的、更多的暗红色血沫。那刺目的猩红,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剜进顾溟疯狂的眼眸深处。
“滚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神色冷峻的医生厉声呵斥,指挥护工将平车如同离弦之箭般推向另一间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平车碾过冰冷的地面,留下断续的、暗红的血滴轨迹。
顾溟被保安们死死按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昂贵的衬衫沾满泥泞、血污和自己的呕吐物,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屈辱而绝望。他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追随着那扇再次在他面前无情关闭的抢救室大门。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骤然亮起,如同一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再次对他宣判。
“顾溟!你这个疯子!杀人犯!!”苏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混合着泪水糊满了她惨白的脸。她扑到被按在地上的顾深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他,哭喊声嘶哑破碎,“她要是…要是…我恨你一辈子!顾溟!我恨你一辈子!!”
苏晓的哭喊和捶打,像冰雹砸在顾溟麻木的神经上。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身体瘫软下来,任由保安将他粗暴地拖起,按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沾满污渍的手腕被冰凉的手铐铐在了椅背的金属横杆上。
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濒死的灰败。额头上被表盒棱角磕破的伤口,混着雨水、泥泞和干涸的血迹,狼狈不堪。他看着苏晓被护士搀扶着去处理伤口时那充满恨意的回眸,看着周围医护人员投来的、混杂着厌恶、恐惧和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副象征着失控与罪孽的冰冷银铐…
他像一头被拔光了所有利齿、剥光了所有皮毛的困兽,被赤裸裸地钉在了耻辱柱上,接受着无声的、冰冷的审判。
时间在压抑的、混合着消毒水与血腥味的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顾深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手腕被铐住的地方传来僵硬的麻木感。他不再挣扎,不再嘶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大门。每一次那扇门有轻微的响动,他都会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绷紧身体,赤红的瞳孔死死锁住门缝,直到确认出来的不是噩耗,才又颓然松懈下去,陷入更深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世纪。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再次滑开。
出来的,是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他摘下口罩,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凝重。他的目光扫过走廊,最终落在被铐在椅子上、形容枯槁如同鬼魅的顾溟身上。
顾溟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挺直脊背,手腕被手铐勒得生疼也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的嘴唇,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医生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沉重:“暂时…止住血了。”
顾溟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瘫软下去,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从他胸腔深处重重呼出。
“但是,”医生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病人情况极其危重!腹腔内广泛出血,失血性休克,多器官功能衰竭!刚才的粗暴移动和缺氧,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伤!现在必须立刻送ICU!能不能撑过今晚…看天意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狠狠刺向顾溟,“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你是在谋杀!是在加速她的死亡!”
“谋杀”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贯穿了顾溟的头颅!他猛地一震,瞳孔急剧收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会报警。”医生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扰乱医疗秩序。警察马上就到。”他说完,不再看顾溟一眼,转身快步离开,指挥护工将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如同一个破碎玩偶般的尘曦,从抢救室推出,推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顾溟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张移动的病床。尘曦脸上重新戴上了氧气面罩,比之前更大的透明罩子几乎覆盖了她大半张灰败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长而枯槁的睫毛如同折断的蝶翼,覆盖在毫无生气的眼睑上。露出的皮肤是一种死寂的青灰,手臂上增加了更多的留置针和监测管线。她的身体被束缚带固定在病床上,随着推车的移动而微微晃动,像一个被无数丝线操控的、濒临散架的傀儡。
那景象,比地狱的酷刑更让顾深感到灵魂被凌迟的剧痛!是他!是他亲手将她变成了这样!是他用疯狂的“救赎”,将她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嗬…嗬…” 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顾溟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猛地低下头,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手铐金属横杆上!坚硬的金属撞击骨头,发出沉闷的钝响,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灵魂深处那灭顶的绝望和悔恨!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污,汹涌而出,砸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伴随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男人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曦曦!我的曦曦啊——!”
“医生!我女儿在哪?!”
顾溟如同被电击般猛地抬起头!
走廊尽头,冲过来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女。女人穿着素色的棉麻长裙,此刻却沾满了雨水和泥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上深刻的忧虑纹路。她踉跄着奔来,目光惊恐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急诊大厅,最终落在被推往ICU方向的病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哀嚎!
男人紧随其后,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脊背佝偻,原本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疲惫。他死死搀扶着几乎要瘫倒的妻子,目光同样死死锁住移动病床上女儿的身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尘曦的父母!
他们终于赶到了!
尘母挣脱开丈夫的手,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移动的病床!“曦曦!妈妈来了!曦曦你看看妈妈啊!”她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女儿灰败的脸颊,却被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拦住。
“家属请冷静!病人情况危急,需要立刻送ICU!不能触碰!”
“我的女儿!她怎么了?她怎么了啊?!”尘母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她的目光终于从女儿身上移开,扫过周围混乱的场景,扫过被铐在椅子上、形容狼狈如同鬼魅的顾溟。
当她的目光触及顾深脸上那熟悉的轮廓时,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尘母脸上的悲痛、惊惶、无助…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空气的恨意!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寒芒,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顾溟身上!
“是你…” 尘母的声音不再是哭喊,而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毒,“顾溟…是你!!”
顾溟浑身冰冷,如同瞬间被投入万丈冰窟!在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衣物,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灵魂都在那目光下瑟瑟发抖,无处遁形。他想低下头,想避开那目光,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承受着那目光的凌迟。
尘母猛地挣脱护士的阻拦,几步冲到顾溟面前!她沾满雨水和泪水的、枯瘦的手,带着一股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狠狠扇向顾溟的脸!
“啪——!!!”
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顾溟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火辣辣地疼。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顺着那记耳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畜生!”尘母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指着顾溟,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是你害了她!是你把她害成这样的!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曦曦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这个恶魔!刽子手!你怎么不去死啊!!!”
刻骨的诅咒,如同最恶毒的毒液,劈头盖脸地浇在顾溟身上。他低着头,沾满污渍的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被铐住的手腕,在剧烈地颤抖着。
尘父也走了过来,站在妻子身后。他没有像妻子那样歇斯底里,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同样翻涌着深沉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恨意和巨大的悲痛。他死死地盯着顾深,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岳,压得顾溟几乎喘不过气。
“顾先生,”尘父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我们收到了医院的电话,也…收到了律师函。”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关于你对我女儿所做的一切…我们,会追究到底。用尽一切法律手段,让你…付出代价!”
“律师函”… “追究到底”… “付出代价”…
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最后的审判之锤,狠狠砸在顾溟早已破碎的灵魂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沾满血污泪水的脸上,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看向尘母那双淬毒般充满恨意的眼睛,看向尘父眼中那沉痛而决绝的恨意,最后,他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ICU那扇厚重冰冷的、如同堡垒般的大门。
门内,是他亲手推入地狱、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爱人。
门外,是恨他入骨、誓要将他拖入深渊的她的至亲。
而他,被铐在这冰冷的椅子上,像一个等待最终行刑的死囚。
警察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手铐和警棍碰撞的金属声响,如同丧钟敲响。
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漆黑的夜幕边缘,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鱼肚白。
黎明将至。
但那光,是审判之光,是绝望之光。
是…血色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