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樱吹雪。
滨海大学的后山,早已被这场盛大的粉色风暴彻底攻陷。层层叠叠的樱花,在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的风里,开得不管不顾,沸沸扬扬,仿佛要将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力,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近乎悲壮地倾泻而出。风过处,细碎柔软的花瓣便挣脱了枝头的束缚,纷纷扬扬,打着旋儿,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带着清甜冷香的网,温柔地笼罩着蜿蜒的石阶小径,也笼罩着树下那个略显迷茫的身影。
顾溟站在半山腰的石阶上,微微仰着头。细碎的、带着凉意的花瓣拂过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刚从一场冗长沉闷的专业课上挣脱出来,脑子里还残留着教授那催眠曲般毫无起伏的声线,嗡嗡作响。室友陈默、林锐和李昊然三个,早就按捺不住躁动的春心,一溜烟蹿进了校外喧闹的商业街,去寻觅所谓的“春日邂逅”了。而他,鬼使神差地,独自拐上了这条通往樱林深处的僻静小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樱花的气息,清冽,微甜,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钻进鼻腔,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裹挟着花香直入肺腑,混沌的头脑似乎也清明了几分。
他拾级而上,脚步放得很轻,靴底踏在覆盖了一层薄薄花瓣的石阶上,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穿过花枝的轻响,和花瓣簌簌落下的私语。
就在他转过一个弯道,视野豁然开朗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方不远处,一株枝桠横斜、开得最为绚烂的樱树下,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勾勒出纤细而匀称的线条。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被风调皮地吹拂,贴在白皙的颈侧。她微微仰着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头顶那片如云似霞的花海,神情宁静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她身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侧脸精致的轮廓,鼻梁挺直,唇色是淡淡的樱花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一阵稍强的风吹过,卷起一阵更为密集的花雨。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落,有几片调皮地落在了她乌黑的发顶,还有一片,轻轻巧巧地,吻上了她微微翕动的、花瓣般的唇。
她没有立刻拂去,只是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那弧度里,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温柔与寂寥的东西。
顾溟的心,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驻在原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眼前这帧如同被精心调过色的电影画面。
然而,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女孩像是忽然被什么惊扰了心神,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迅速抬起手,捂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这咳嗽来得突兀而剧烈,与她方才的宁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咳得弯下了腰,原本白皙的脸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顾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步冲了过去。
“同学?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脚步踩在堆积的花瓣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听到人声,女孩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盛着温柔寂寥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她飞快地放下捂嘴的手,藏到身后,同时向后退了一小步,似乎想要拉开距离。动作间,一个很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从她牛仔裤的口袋边缘滑落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铺满花瓣的泥地上。
两人同时低头看去。
那药瓶的标签上,印着一个顾溟完全陌生的英文名,字体很小,瓶身看起来也有些旧了。
“我…没事!”女孩的声音有些急促,带着咳嗽后的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地坚决。她一边说,一边迅速弯下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那个药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顾溟对视,只是飞快地补充道:“就是…呛了一下风。谢谢。”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急于结束对话的仓促。
顾溟看着她瞬间竖起的高墙,那点刚涌上来的关切和冲动,被这堵无形的墙结结实实地挡了回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这药……”,或者“你真的不需要帮忙吗?”,但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嘴唇,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樱花还在无声地飘落。
“尘曦!”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顾溟循声望去,石阶下方快步走上来两个女生。一个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牛仔外套,眉眼间带着一股爽利劲儿;另一个则长发披肩,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文静。喊话的正是那个短发女生,她几步就跨到了被称作“尘曦”的女孩身边,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目光关切地上下打量:“怎么样?还好吗?就说让你别一个人跑这么远吹风!” 语气是熟稔的亲昵,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叫尘曦的女孩似乎松了口气,对着闺蜜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真没事,晓雯。就是刚才风大呛着了。” 她顺势将紧握着药瓶的手完全插进了外套口袋深处。
那个叫晓雯的短发女生这才抬眼看向顾溟,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位是……?”
“哦,路过的一位同学。”尘曦抢在顾溟开口前回答,语速很快,“看我咳嗽,好心问了一句。” 她转向顾溟,终于抬起眼,目光匆匆掠过他的脸,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但依旧疏离客气:“谢谢你。我们先走了。” 说完,便由晓雯扶着,和那个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眼神带着几分探究的文静女生一起,转身沿着石阶向下走去。那个文静女生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顾溟一眼。
顾溟站在原地,看着三个女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花影和向下蜿蜒的石阶尽头。那个叫尘曦的女孩,始终没有再回头。米白色的毛衣背影融入飘飞的樱雪之中,像一滴落入水中的墨,迅速晕开,淡去,只留下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以及方才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他低头,目光落在女孩刚才站立的泥地上。松软湿润的泥土和层层叠叠的柔软花瓣,忠实地记录下她仓促离开时留下的浅浅脚印。而在那略显凌乱的脚印旁边,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被花瓣掩盖的暗红色痕迹,刺入了他的眼帘。
那痕迹很小,很淡,混杂在深褐色的泥土和粉白的花瓣碎片里,若非他此刻站得近,又恰好低头凝视,根本无从察觉。它像是一滴不小心滴落、又被匆忙踩踏过的颜料,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头一紧的质感。
顾溟的眉头下意识地蹙紧。是花瓣被踩烂的汁液吗?可这颜色……红得过于暗沉了。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拂开覆盖在那点暗红上方的几片完整花瓣。指尖触碰到那点湿痕,冰冷黏腻的触感传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铁锈味。
不是花瓣汁液。
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他方才被樱花雨撩拨得有些柔软的心湖,漾开一圈带着寒意和疑窦的涟漪。他猛地缩回手指,指尖那点暗红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站起身,望向她们消失的方向,石阶空空荡荡,只有粉白的花瓣依旧不知疲倦地飘落,覆盖了她们留下的所有痕迹,也覆盖了地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暗红。春风拂过,卷起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飞远,带着清甜的冷香,却再也吹不散他心头骤然蒙上的那层薄雾。
“尘曦……” 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山的寂静。陌生的名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寂静,又像晨曦初露时的微光,矛盾而独特。方才她站在花雨中的侧影,那双盛着温柔与寂寥的眼睛,咳嗽时瞬间的脆弱与慌乱,还有地上这抹不祥的暗红……所有的碎片,连同那个紧握在掌心、标签模糊的药瓶,都像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解开的谜题,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樱花雨,猝不及防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上那点已经干涸变暗的痕迹,眉头锁得更紧。最终,他只是轻轻捻了捻指尖,将那点痕迹彻底揉碎,然后转身,继续沿着石阶向上走去。
落樱依旧纷飞如雪,温柔地落满他的肩头。但顾溟却觉得,这个春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改变。那场唯美的邂逅之下,潜藏着某种他尚未触及的、沉甸甸的真相。女孩消失的背影和指尖那抹冰冷的暗红,像一根无形的刺,悄然扎进了这个樱花烂漫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