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泡面、汗味和某种廉价发胶的复杂气息。傍晚的阳光斜斜地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堆满了杂物、书本和外卖盒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光带里灰尘飞舞。
“我靠!顾溟你小子真行啊!一声不吭就玩消失,害我们仨在商业街转悠得腿都快断了!说好的‘春日邂逅’呢?你邂逅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人还没进来,李昊然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就先一步炸了进来。他顶着一头精心抓过、此刻却略显凌乱的卷毛,穿着件花里胡哨的潮牌T恤,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屁股瘫坐在顾溟对面的椅子上,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进来的是陈默,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手里还拎着两杯打包的奶茶:“昊然,小点声,整层楼都听见你了。” 他把一杯奶茶放在顾溟堆满专业书的桌上,“喏,你的波霸奶绿,少冰半糖。”
最后是林锐,他身材高大健硕,穿着运动背心,脖子上搭着条毛巾,额角还挂着汗珠,显然是刚打完球回来。他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汗,一边环顾宿舍,目光落在顾溟身上,咧嘴一笑:“溟子,你这魂不守舍的,不会是……真邂逅去了吧?商业街新开那家奶茶店的小妹,冲你笑了好几次了,有戏?”
顾溟正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行。他手里捏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着,目光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并不在那些逻辑符号上。听到室友们咋咋呼呼的声音,他才像被惊醒般回过神,随手把笔丢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没去哪,就后山樱花园走了走。”他拿起桌上的奶茶,吸管戳破塑封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微不足道。冰凉微甜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拉回了些他游离的思绪。
“樱花园?”李昊然立刻来了精神,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就你一个人?没点……浪漫剧情?比如说,遇见个被花瓣迷了眼、需要你‘英雄救美’的漂亮小姐姐?” 他故意拖长了腔调。
陈默也饶有兴致地看过来,林锐则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床沿,等着听八卦。
顾溟**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眼前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那个站在樱花树下的白色身影,仰着脸时近乎透明的宁静,咳嗽时瞬间的脆弱,还有那慌乱藏起的药瓶和地上……那点刺目的暗红。指尖似乎又传来那冰冷黏腻的触感。
“嗯,是碰见一个。”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透过吸管,显得有些闷。
“真哒?!”李昊然猛地一拍大腿,眼睛放光,“我就说!快讲讲!哪个院的?长什么样?要微信了没?发展进度如何?”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身体前倾,只差没把脸贴到顾溟脸上。
顾溟被他聒噪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疼,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拉开距离。“不认识。艺术学院的吧?看着挺……特别的。”他避开了具体的描述,只用了“特别”这个模糊的词。
“艺术学院的?哎哟喂!”李昊然更兴奋了,仿佛发现了新大陆,“那可是美女云集的地方!特别?怎么个特别法?气质型?高冷型?还是……”他搓着手,一脸坏笑。
“昊然,你收敛点。”陈默看顾溟微微蹙起的眉头,适时地出声打断,语气温和却带着点劝诫,“顾溟明显不想多说。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李昊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茫茫人海,樱花树下,四目相对……这剧本多完美!顾溟我跟你说,机会稍纵即逝!明天,就明天,哥陪你去艺术学院门口蹲点!保证帮你把这位‘特别’的小姐姐找出来!”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架势。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锐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插话道:“要我说,溟子,喜欢就主动点。搞那么文艺干啥?直接上去问名字,要电话。磨磨唧唧的,黄花菜都凉了。”他语气直接,带着运动系男生特有的爽快(或者说莽撞)。
顾溟看着三个性格迥异的室友。李昊然热情过剩,像个随时准备冲锋的号手;林锐直来直去,信奉行动主义;陈默则相对理智,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们的关心是真实的,只是此刻落在他心头那团莫名的乱麻上,非但没能解开,反而像是又缠了几道。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点暗红的冰冷触感。女孩那疏离戒备的眼神,仓促藏药的动作,还有闺蜜晓雯那带着警惕的审视……都清晰地提醒着他,那绝非一场可以轻易解读的浪漫邂逅。
“真没事。”他放下奶茶,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就是碰巧遇见,人家身体不舒服,咳得挺厉害,我问了一句而已。人闺蜜很快就找来了。”他刻意强调了“身体不舒服”和“闺蜜找来”,试图掐灭室友们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咳得厉害?”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思索,“这个季节,流感是挺厉害的。你也注意点,别被传染了。”
“切,没劲。”李昊然见顾溟确实兴致缺缺,像泄了气的皮球,悻悻地缩回自己的椅子,“白瞎我这么激动。还以为咱们304宿舍的万年铁树终于要开花了呢。”
“就是,浪费感情。”林锐也耸耸肩,拿起手机开始刷短视频。
小小的风波似乎平息了。宿舍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李昊然在游戏里大呼小叫,林锐刷视频外放的声音,陈默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顾溟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些黑色的代码字符却仿佛在眼前跳动、扭曲,怎么也进不了脑子。他端起奶茶,又喝了一口,冰凉的感觉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底那点悄然滋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特别?哪里特别?
是那脆弱与倔强交织的矛盾感?还是那双眼睛深处,仿佛洞悉了什么却又沉默不语的寂寥?抑或是……那抹被花瓣匆匆掩盖的暗红?
他烦躁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自己有些模糊的、眉头紧锁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顾溟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四点一线,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他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沉浸在代码、公式和实验报告里,试图用理性的逻辑世界覆盖掉那个樱花纷飞下午留下的非理性印记。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触动,便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会固执地一圈圈扩散开去。
在食堂拥挤的人潮里,他会下意识地搜寻那个米白色的身影;在图书馆靠窗洒满阳光的位置,他会留意有没有一个安静低头看书的侧影;甚至在路过艺术学院那栋充满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大楼时,他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缓片刻。
没有。
那个叫“尘曦”的女孩,连同她身上那股清冷又矛盾的气息,仿佛真的只是樱花季里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被风吹散了,了无痕迹。只有指尖那早已洗刷干净的地方,偶尔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幻觉般的冰冷黏腻感,提醒着他那并非虚幻。
这天下午,公共课《西方艺术史》的大阶梯教室。顾溟习惯性地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方便开溜或者……走神。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播放着文艺复兴时期湿壁画的幻灯片,教授抑扬顿挫的讲解声在宽敞的教室里回荡,对顾溟来说,这声音的催眠效果堪比最高效的安眠药。
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窗外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新叶初绽,绿意盎然,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他有些百无聊赖,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
就在这时,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侧着身,动作很轻地溜了进来。
顾溟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放慢。
溜进来的女孩,穿着一件宽松的烟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棉布长裙,裙摆随着她轻巧的步伐微微晃动。她低着头,几缕乌黑的发丝滑落颊边,遮住了小半张脸。她似乎想找个后排的空位坐下,目光在略显拥挤的座位间逡巡。
是那张脸!
即使被发丝遮挡了小半,即使只是一个匆忙溜进来的侧影,顾溟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是她!樱树下那个女孩!尘曦!
教授的声音,窗外的鸟鸣,前排同学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所有的背景音都在这一刻潮水般褪去,世界寂静得只剩下他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理工科为主的公共课!艺术学院的学生……也必修这个?
他看着她略显局促地站在过道边,寻找着座位,白皙的侧脸在教室后方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几天前樱树下那种脆弱又倔强的感觉,此刻又无比鲜明地浮现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顾溟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旁边几个正昏昏欲睡的同学被他惊动,不满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讲台上,教授的声音也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视过来。
顾溟的脸瞬间有些发烫,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迅速地将自己放在旁边空座位上的书包拎起来,胡乱塞进桌肚里,然后对着那个循着声响望过来的女孩,指了指自己身边刚腾出来的空位。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和……一丝笨拙的紧张。
尘曦显然也认出了他。她的目光在触及顾溟脸庞的瞬间,明显地怔了一下。樱树下那个眼神关切、带着探究的男生。他此刻的举动……是在给她让座?
她的视线在顾溟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那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被认出的了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抗拒?或者说是想要回避的疏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讲台上,教授清咳了一声,不悦的目光再次锁定这个扰乱课堂秩序的后排男生。
就在顾溟以为她会像上次一样,客气疏离地拒绝然后迅速离开时,尘曦却微微抿了下唇。那点细微的抗拒似乎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对着顾溟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然后,她迈开脚步,朝他旁边的空位走了过来。
脚步声很轻,踩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却像是踏在顾溟紧绷的心弦上。随着她的走近,那股清冽微苦、仿佛混合着某种药草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再次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比樱花树下时更清晰了一些。
她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坐下后,她并没有看他,只是迅速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端正地放在桌上,目光投向讲台的投影幕布,侧脸线条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顾溟,还僵硬地站着,像个突兀的标杆。直到教授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位站着的同学,你是对乔托的构图有什么独到见解要发表吗?”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顾溟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坐下。椅子腿又发出一声轻响。
他正襟危坐,身体绷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幕布上圣方济各接受圣痕的壁画,心脏却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女孩的存在,那清冷的气息,那专注听课的安静侧影,还有她握笔时,指节微微泛起的、有些过于苍白的颜色。
空气里,那股微苦的药草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